陈安至今无法忘记，在尚未达成法爷这一顶级称号之前。
某年某月某时某分，一个白发女子提着刀闯进他那便宜师傅的住宅，硬扛着一路的魔法陷阱，把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师父拖进了小树林。
后面忘了。
惨嚎声持续三天三夜，陈安则是悲从中来，在小树林外捶胸顿足，努力防止自己笑出声。
兴致起来了，他直接怒搓百来个炮仗喜气洋洋地点燃，噼里啪啦地放了一天一夜。
路过的小孩还以为在办什么庆典，结果只见到一个年轻帅气的魔法师端着张黑白照在留影石面前比耶。
后来，形如枯槁的便宜师傅扶着白发魔女走出树林，满脸逝世般的安详。
就此，陈安多了个白毛师娘。
原本的快乐像是肥皂泡一样被戳破了，极大的悲伤像是风系禁咒卷起天灾，至理的提出者和拥护者，终究背叛了西格玛的道路。
唉……
寺庙里的高僧看着神采飞扬的美少年诡异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表情似嗔似喜，非哭非笑。
大师：？？？
这后生莫不是有精神方面的顽疾？
惊疑不定地观察了陈安老半天，僧人有意轻咳一声：“陈施主年纪轻轻，未曾想回忆却如此厚重，逝者已逝，不妨看看当下。”
从回忆的深井里回过神，惊觉后向老僧施礼：“大师说得是，想必现在也明了，我对女人并无情欲可言。”
僧人轻笑着摇摇头，声音沉着：“身与心看似一体，实则两面，哪怕施主对红粉无所情欲，但身体却非然。若是心不静，施主还需体悟于嚣嚣红尘，而非这偏僻小庙。”
“依大师之意，便是觉得我无法阻碍生理本能的躁动，根绝烦恼，还需闯荡历练？”
老僧首次带上了真切的笑意，微微颔首：“然也。”
这下陈安懂了，这是要赶人下山了。
我不就在这里住了个把月，吃得多了那么点，外加弄坏了几个锅碗瓢盆，有必要赶人吗？
气抖冷。
难道，道士和和尚就不能手牵着手，心连着心？
今天我把你庙拿下，明天你就把我道观扬了——连这样简单的心愿也完成不了吗？
明明我有这样的梦想，却倒在最开始的这步！
悲从中来，陈安转身往脸上抹了两把洋葱，一时间涕泪横流：“大师，难道道士与和尚就不能和平共处吗？”
老僧的嘴角抽了抽，忍耐着微微暴起的青筋。
特么这两边的神仙论道大会上都快把狗脑子打出来了，这后生仔还想着两边和平共处？
真有这本事怎么不白日飞升啊？脑子真被驴踢了吧？
“佛道两路本就不和，若非我佛慈悲为怀，我也不会放任施主在庙中长住。”
老僧的声音悲悯真切：“陈施主初来乍到时，神情恍惚而慌乱，想必受了莫大的打击，现如今，施主形貌已露峥嵘，寺庙已留不下陈施主了。”
话语里完全没有了留人意，隐隐还有几分祸害要走的兴奋感，欢快的情绪在那张木讷的脸上反复跳跃着。
老僧的态度明显到露骨，看来是留不下去了。
“大师真的不愿再留我几日了？”
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贫僧喜静，见晨钟暮鼓、木鱼梵音更是格外欣喜，偶尔有施主寻来诵经祈福，那便做了。可如今，小寺太热闹了。”
那就没办法了，陈安耸了耸肩，目光放在无名庙宇到破落大门外，目光变得悠长而深远。
“救济之恩，小道没齿难忘。”
老僧没有再回答，几乎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微微睁开缝隙，打算目视陈安的离去。
“正经法爷哪有出门历练的啊，不都是龟角落里发育加点到极致再出门横推补装备……”
小声嘟囔着跨出寺庙空门，沧桑悲苦的熟悉声响悠悠传至耳畔。
“且慢。”
陈安一转身形，两步又钻回了野庙子，热泪盈眶：“大师，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一天引流带过来的香火钱都够你吃一周的全素斋了，你也不想回到以前那种风餐露宿的生活吧！”
“还有，我悄悄挪了一些香火钱去塑了个泥像，在枯木后院那边拿布罩着呢，好歹是个正经寺庙，总不能连个佛像也没有——”
嘚吧了半天，陈安一低头，看到老僧还是那张苦大仇深又悲天悯人的面瘫脸，嘴角不带笑，蜡黄的肌肤像是长在骨骼上的死皮。
“带师？”
“……贫僧腿有点麻，陈施主不如先扶贫僧起来再谋离去之事。”
“原来只是这点小事啊。”
陈安伸出手，和煦灿烂的笑容里没有任何阴霾，像是画卷中走出的君子：
“一次十文，童叟无欺。”
哪怕是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距离血气上涌，直接厥过去只剩一步。
老僧发誓，要不是有几分忍耐力，他就一个暴起刀了眼前这家伙。
明明长了那么一副举世无双的皮囊，为什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但凡是换了他——孩子都不知道有几个了。
默不作声地拍掉递向他的手，没成想陈安反倒像块牛皮糖一样直接握了上来，带着满脸嬉笑。
“大师，你看我这也快下山了，这段时间也没帮你少做苦力活，您看看有没有干净合身的衣服，让我穿件走怎么样？”
“哼！”
老僧从满是尘土的地面站起，冷哼一声：“庙里还有套素色的道袍，你穿着就是。”
“那小道就先行谢过了。”
标标准准行了个礼，陈安到没有佛像的破寺里边寻到了个已经包好的背囊，找了个就近的遮掩换下身上脏兮兮的灰袍。
片刻，一个面如冠玉的白衣道士从破庙踏出，既有书生般儒雅，又似剑客般冷清，飘然出尘，恍若人仙。
哪怕与陈安相处数月的老僧，此刻也是愣神片刻，惊得说不出话来。
移步至衰败的门墙，陈安最后一次转身，白袍迎风激荡，神色里带着少年应有的洒脱：“就此别过。”
老僧不言，只是低眉颔首，似是祈祷。
陈安见此，便是补上后句：“后天三境，飞燕寻花，大师在我别日寻来时，可别让官兵抓去了。”
“你小子……”
老僧先是一愣，随即朗笑，神色再不似枯槁老僧：“倒是小瞧你了，担心无用，老夫可不会被轻易抓到。”
“还是小心为好。”
懒懒散散地摆了摆手：“好歹我也是个道士，面相之类的我也算略知一二。”
“不想把门道说出来就找个好点的借口，连修士都不是的混小子还扯面相，虚张声势也少来这套。”
话音落下，强大却柔和的劲力已然落至陈安的胸口，一连倒飞数米，原本坍塌的木质院门一下子合拢来。
“努力活下去吧，小子。”
粗野的笑声里，耳边的声音如明灯渐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