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之间有两种不幸。
一种是你想见却见不到。
另一种是你见到了,但是是在墓地里。
她轻飘飘的骨灰,盛在一个沉重而又精美的盒子内。
在燃烧冥币的缭绕烟雾里,她被最终下葬在这一方小小的墓穴中。
碑上刻着逝者的名字:慕容梨绘。
空中斜斜地飘着清冷的秋日细雨,似有若无。
兰昭用她那修长而洁白的手指捏住伞柄,将蓝黑色的伞面收好,任由零星的雨点飘洒在自己略微蓬乱的头发上。
今天她穿了一身黑色长衣,踩着一双卡其色的马丁靴。
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的大号眼镜,勉强遮住略显憔悴的幼嫩脸蛋。
她轻轻咳嗽两声,苍白的脸颊晕出几分病态的红。
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多,梨绘的母亲和他们逐一交谈。
等到了兰昭这里,少女略显尴尬地与那成熟的妇人错开了目光。
只得像别的宾客那样,先取了三支香火来,准备在梨绘的墓前点上。
兰昭稍稍弯下自己柔柔的腰肢,硕果低垂、轻轻摇颤。
梨绘的母亲站在一旁,眼神上下打量着。
“又长大了呀。”
“嗯。”
“真漂亮。梨绘要是能看到的话,也会喜欢的吧。”
“……嗯。”
羞怯之余,兰昭有些惊讶。
不知道梨绘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意思。
喜欢?
喜欢这累赘式的饱满风姿?
还是喜欢这体弱多病的娇柔之躯?
这么多年过去了,兰昭始终都没有和自己这具身体完全和解。
初次认识梨绘,是在小学五年级转学之后就读的那所师大附小。
梨绘是班里最优秀的小家伙,深受老师的喜爱。
而那时的兰昭,还是个面庞清秀的少年。
成绩不上不下,与梨绘之间也没有太多的交集。
顶多是收发作业的时候打个照面吧。
兰昭戴着斯文的黑框眼镜,坐在不前不后的靠窗位置,整日发呆望着窗外的植被,听着远处广场上传来的《荷塘月色》。
班里的女生不怎么和他来往,但男生也不会嘲笑他“娘娘腔”之类的。
几个不良少年倒是和他关系熟络,而且对他颇为敬重。
因为他很会玩CS和红色警戒2,时常和大家一起翻墙跑出学校、在隔壁的小网吧里开黑打游戏。
后来兰昭因身体原因多次转学,去了很远的地方念初中。
和旧日的朋友完全断了关系,再没有见过小学时认识的那些同学们了。
直到上了高中的时候,兰昭的容貌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性别也已经改成了“女”。
穿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戴着明黄色的遮阳帽,长长的睫毛之下是一双娇俏灵动的眼睛,只是眼神常常游离不定、含着几分怯懦。
声音温软,只是吐字稍稍有些含混;
上台做自我介绍的时候,紧张得一直捏着裙角。
班里的同学们并没有对她感到异常,只是觉得这个可爱的少女大概是天生内向。
有的男生甚至还兴奋地吹着口哨。
兰昭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在高中应该没有人认识过去的自己。
就算认识,大概也不会同那个曾经的少年联想到一起。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读高中的人还能记得几个小学时候的同学名字呢?能随口报得出十个名字吗?
在这快节奏的社会,每天接受那么多的信息,人是容易遗忘的。
没想到班会课一结束,慕容梨绘就跑到了兰昭的身边。
梨绘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她的母亲和兰昭的父亲有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
兰昭也不知道梨绘到底有没有从大人们口中听说某些故事。
她已经在心里打好了底稿。
如果梨绘硬要询问的话,自己就回答:
“天下同名同姓的人这么多,你肯定是认错了吧。”
没想到梨绘上下打量一番之后,浅浅蹙着柳眉、眼神中含着一股难言的忧伤。
犹豫了一会儿,她红唇轻启,柔柔地开口:
“兰哥哥……几年不见,怎么你的柰子比我还大呀。”
这句话可把兰昭吓坏了。
紧接着便是一股羞恼的感觉翻涌上来。
心中仿佛在呐喊着:“我也不想这样呀!”
“别怕,别怕,没有人听到我们讲话,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梨绘悄悄地说,“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过去啦。”
真的过去了么?
兰昭垂着双眼,心如死灰。
初中的三年,大概是她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三年。
不该发育的地方不断膨大、蓬勃生长。
父母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她,脑海中的第一想法便是“孩子瞒着我们在吃什么激素”。
然而大人们搜查兰昭的房间,却一无所获。
送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原来是先天的真两性畸形,体内同时具有两套生殖系统。
这种状况相当少见,而兰昭又属于其中更加罕见的一种亚型。
由于她出生的时候身上带个把儿,自动被视为是男性,此后的人生中也从来都是按照男孩子的标准来抚养……
谁知一进入青春期,就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变化。
如果保持这种状态继续下去的话,身体可能会因为激素失调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健康问题。
根据她的情况,医生建议还是做手术切除一些器官、成为完全的女性比较好。
因为医院在检查时发现,兰昭男性的那一部分功能并不完善。
精质量严重不足,稀得宛如蛋清一般。
如果要强行变成纯粹的男孩子的话,以后的婚姻生活大概也不会太幸福如意。
最先接受现实的,是兰昭的妈妈。
“养个女儿也行吧。”
可是父亲和奶奶都坚决反对。
尤其是奶奶,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医生:“你是要我们兰家绝种啊!”
父亲也比较固执地询问,这种精稀薄的情况能不能通过吃药来挽救、或者等兰昭的身体再长大一些再看看……毕竟现在还在发育阶段。
“激素水平紊乱的情况下,拖得时间越久、孩子的身体就越虚弱。”医生说,“这段时间里好好考虑考虑,然后尽快做出决定吧。”
从那以后,家里就充满了争吵。
到底应该做手术还是等等看、到底要变成男人还是女人……
起初还在讨论这样的问题,到后面就成了公然的辱骂。
父亲指责母亲没能给他生个儿子,母亲则立刻揭露父亲在外边的情人。
兰昭很久都没有去学校上课了,自己呆在房间里学习。
一听到父母的争吵,她就不由自主地痛苦地蜷曲起来。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该死的身体。
她的脑袋里不止一次地冒出自毁的想法。
可是面对这柔媚得连自己照镜子时都会心动的身子、这宛如艺术品一般完美的曲线,她又无法真正下手。
不仅仅是父亲和奶奶,其实兰昭也无法接受彻底变成一个少女……
毕竟从小就是作为男孩子长大的,也早已经接受过两性问题的启蒙。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有狐朋狗友给兰昭分享过岛国爱情动作片。
兰昭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以后会成为在某个人身下辗转承欢的少妇。
那种巨大的心理上的屈辱,长年累月地笼罩着她的心神。
以至于上高中之后、被梨绘一语点破之时,兰昭的第一反应是把这个姑娘恨透到了骨子里。
这种初印象所带来的情绪,使兰昭在今后的这些年里忽视了许多微小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