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很疼。
就像是做了开颅手术后又缝合了一样。
温依别抬起了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没有刚缝合好的线,更没有厚实的纱布。
但头就是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仿佛熟透到随时会崩开的西瓜。
抬起头,窗外是一轮银色的圆月,皎洁的清辉正洒在床头。
他顺着月光望去,看到了几缕被自己手臂压着的发丝,还有一个深褐色的玻璃瓶,剩余的白色药片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散落在枕边。
温依别根本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环顾着四周,看到了熟悉的墙壁、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家具……
这里确实是他的房间没错。
然而垂落在肩头的长发却让他有些困惑。
深吸一口气,空气都无比黏稠,在他的心头,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但不知为何,却又很陌生。
床头柜上只沾染了一半的月光,上面放着一张写着娟秀小字的纸条,它也同样有一半躲藏在阴影里。
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即使不开灯,也能勉强看清上面的字迹。
他拿起了这张小纸条,轻轻摩挲着,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上面的字和自己很像,只是要更清秀一些,如果是他来写,那就会更方正一点。
「二舅、表哥,还有其他关心我的大家: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坚强的,咬着牙继续生活下去的,我以为时间会让我淡忘那些思念,但这十几天来,我对母亲的思念却越来越深……
「我知道她已经走了,但我总感觉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好像她还在家里一样。
「对不起,我实在无法忍受没有她的日子,或许如果她走的时候,我是三十岁或者四十岁,可能就可以承受这份痛楚,但现在的我,实在不能。
「对不起。
「我想去见妈妈了。
「——2021.6.24,温依别。」
而在纸条下压着的,则是一张死亡通知书。
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死者姓名。
没错,就是温依别母亲的名字——温淑芬。
“怎么……可能?”那张脆弱的小纸条,就这样在他的指尖滑落。
“不对,不可能,我从来没写过这样的东西,是另一个也叫温依别的人写的?可是,连母亲的名字都一样,而且老妈她不是只做了一个阑尾炎手术吗,不是已经痊愈出院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会……可是,这里,确实是我的房间……”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顾不得穿鞋子,赤着脚跑出了屋子,看到的是那个熟悉的客厅。
灶台就在客厅的角落里,上面放着一盒他十分熟悉的火柴,哪怕是在黑暗里,他都能想象得出那盒火柴上面的图案。
这里并非是漆黑的一片,就在那厚重木餐桌旁的供桌上,还亮着两根电子蜡烛。
隐约能听到念经声从一个粉色的莲花形播放器中悠悠地传出。
“咚——咚——!”忽然的钟声吓了他一跳,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机械钟整点报时的声音。
这是在乡下的家中过夜时一定会听到的声音。
一切都很熟悉……
这分明就是他家。
可刚才纸条里那个留言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透过窗子往外望去,虽然是夜晚,但也绝对能分辨出来,这就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小院,门口那两棵低矮的橘子树,还是他小时候种的呢……
就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他再次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卧室,无论怎么看,布局都和记忆里的差不多——
墙壁上贴着五月天的海报,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出它有些微微泛黄。
那本日历是2019年的,到现在都没有换过。
还有桌子上面贴着已经黯淡褪色了的贴纸,那是小时候一个女同学到自己家里玩时贴的。
这明明就是他的房间。
不……不……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温依别终于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一面落地镜。
他的房间,不会有这种东西。
曾经他也想买,但却被母亲以‘一个大男子汉,在卧室里放什么落地镜呀’给搪塞了过去。
温依别走上前,镜子中映照出的却不是那个自己熟悉的模样:
那分明是一位披散着乌黑长发的少女,大概是最近疏于养护,头发乱糟糟的、有许多分叉,末梢还有些许泛黄和卷曲,仔细看的话,甚至能在其中看到几根干枯的白发。
她不算漂亮,五官分开来看也并不精致,但组合在一起,就让人感觉看着很舒服,越是看就越是觉得顺眼起来。
鹅蛋脸上光洁干净,没有能增添几分气质的泪痣或者美人痣,倒是在额头上有几颗红色的青春痘。
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看着很内敛,不过那沉淀许久、不像是很快就能消除的黑眼圈破坏了那种纯净美好的感觉。
卧蚕变成了松松垮垮的眼袋,带着几分憔悴和疲惫。
身上穿着宽松的淡绿色睡裙,遮盖住了剩余的部分,只露出一双干净白皙的小脚,皎洁的月光将小巧的指甲盖映照得更加粉嫩。
温依别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而镜子里的少女,也跟着揉了揉双眼。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臂,垂落的发丝,绿色的睡裙……
那哪是什么镜中少女,那分明就是自己。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母亲,同样的家,还有几乎同样的人生……最大的不同,就是性别。”镜中少女的眼神从茫然变得清醒,“纸条上落款的那个女孩,就是我……温依别。”
然而温依别清晰的记得,自己是个男孩。
他仿佛来到了平行时空,灵魂进入了另一个异性自己的身体里。
迷蒙的月光让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他轻轻咬住了手指,还没多用力,就疼得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在那根不算细嫩,但还算是纤长的手指上,有着尚未愈合的划痕……
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似乎在用让身体疼痛的方式努力掩盖着精神上的痛楚,不过很显然,她最后失败了。
温依别深吸一口气,躺倒在了床上,他只觉得自己精神疲惫,做了一场如此真实而荒诞的梦。
虽然偶尔也有想过,在这时代做一个女孩子会更快乐,但他也一直很清楚,突然变成一个女孩子之类的事情,一点都不科学。
可如此不科学的事,就这样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睡一觉吧……”他闭上双眼,任由长发披散,被褥被轻轻推到一旁,紧贴在那泛黄的墙壁上。
他陷入了那不安的梦里,紧闭着的双眼流淌出晶莹的泪水,打湿了枕头……
……
随着时代的进步,乡村的夜晚也不总是那么寂静了。
村头的小广场上,响起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不远处的二舅家,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更近一些的表哥家,吵起他打游戏时的大喊声……
这之间,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犬吠与摩托车引擎的轰鸣。
小时候安静的村庄夜晚,也变得热闹。
然而这份热闹,却与温依别无关,于她而言,那只是吵闹的噪音。
母亲离世才十几天,村子里的一切就恢复了平常。
大家都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只有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指尖上的伤口正在一点一点的滴着仿佛散发着宝石光泽的鲜血。
疼痛只在开始时让她感到好受一些,但随着时间推移,之前被暂时压制的痛楚就会变得愈发强烈。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没觉得那么难受。
因为大家总会时不时的来串门,关心一下她。
最常来的是二舅,每天他都会来好几趟,和她讲些不算好笑的笑话,说些听起来同白开水似的家常。
可大家终究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们是亲戚。
对于温依别而言,那不算真正的‘亲人’。
从她出生起,父亲就不在身边,外公外婆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
她跟在母亲身边长大,一直和她一起生活。
这样的日子对她而言,其实已经很稀松平常,偶尔她也会嫌弃母亲思想的陈旧,想要趁着大学的时候稍微远离她一些——
比如一个星期只回来一次之类。
但她从没想过,母亲竟然真的会离自己而去。
明明从小到大,都没见她生过病。
每次和人聊天时,她也都会说自己身体好。
所以这一次住院,温依别也觉得她不会耽误太久的时间。
“等你高考结束,妈就出院了,到时候啊,给你做一桌好吃的。”
这是母亲当时说的话。
温依别也觉得,她只要一出院,身体就好了,依然可以活蹦乱跳的去山上采野菜、挖竹笋,去超市和大妈们抢鸡蛋,以及一个人打扫完旅馆的全部卫生——甚至可以帮她把那条特意在高考时穿的,她自己怕洗坏的裙子给洗了。
然而,生命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脆弱。
或许不去做那个手术,母亲的生命要比现在还长得多。
然而世界上并没有或许。
温依别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但却有更多的眼泪如珍珠般一颗颗的滚落下来。
“呜……咕……呜……”
明明母亲刚离世时,她还没有哭过。
但现在,却哽咽得怎么也停不下来。
都说时间能抚平伤口,能让人对逝者不再思念。
可为什么过去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是想念母亲呢?
她用力咬着嘴唇,颤抖着重新拿起笔,在纸条的落款处认真地写上‘温依别’这三个娟秀的小字。
而后,她伸出手,抓住了放在桌上,已经打开了盖子的褐色药瓶:
“妈妈,我好想你,我来找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