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温情旅馆的地窖,阴暗中带着些许潮湿。
头顶的白炽灯是去年刚换的,但照下的光却像小时候一样昏黄。
不过……可千万别小看它了。
因为——
“变色。”温依别抬起头,口齿清晰的轻轻说道。
然后它就从昏黄变成了白色。
没错,这是个‘先进’的智能声控灯。
银多多九块九包邮的那种。
白色的灯光比刚才要亮堂不少,她穿过两边的储物架,径直走到了尽头。
推开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顺手拉了拉灯绳。
这里的白炽灯也亮了起来——是最普通的那种。
地上放着几个酒坛,靠着墙边的桌上则摆着几个玻璃酒缸。
这里就是酒窖中真正放酒的地方了。
地下空间那么大,当然不可能全都拿来放酒,之前经过的置物架,就放了不少其余的杂物。
她记得一九年末的时候,母亲就屯了十几袋大米在这里,要不是小吃店也会做些盖浇饭来卖,那么多米到现在恐怕都还吃不完呢。
温依别顺手从旁边的柜子里拿了一个洗干净的矿泉水瓶出来,这是一斤装的,用来稍微卖些酒时最为合适。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走到一个装满野果的玻璃酒缸前,拧开了最下方的龙头。
带着点淡淡清香的酒液就缓缓从里面流淌了出来,很快装满了一瓶。
每年的野果酒原料都不大一样,即使是温依别,其实也不一定能认出全部的来。
有青绿色的油甘子、深红色的酒饼子、灰紫色的姑稔子,还有一种像是野草莓一样的小果子,当然,每次泡野果酒时都有的柠檬自然没少——这是为野果酒制造清香味的最重要材料。
这些每年都会做的野果酒,在母亲离世后,也多了一番别样的含义。
温依别深吸了一口气,将盖子盖上,重新拉上灯绳,就像是来时的一样,穿过长长走廊,回到了楼梯边。
她摸了一下楼梯旁的开关,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在这老旧旅馆中过于‘先进’了的智能声控灯,轻轻说道:“关灯。”
……
(二)
下去的时候,天空还一片晴朗,却没想到上来的时候,竟然遍布阴云,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母亲哼唱的催眠曲,让温依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走到小吃店里,那位头发稀疏的老大爷还在,他买了包酒鬼花生,正用手指捏起一颗,塞进嘴里。
漂亮的酒浆被倒入了十分廉价的一次性塑料杯中,这样一杯大概是二两的样子。
菜单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它的价格——五元一杯。
这是这家小吃店里,最贵的酒。
“啊呀,就是这个味道,香啊!”有一个多月都没能喝到野果酒的老大爷顿时感叹了起来,捧起酒杯闻了闻,有些舍不得的轻轻抿了一口,“好酒!比他妈什么茅台都好喝多了!”
一切都还是和自己印象里的一样。
温依别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真的好喝吗?”
“哈哈,你不是喝过吗!”
“我喝过?”温依别有些恍惚,“什么时候喝过啊。”
“试了好几次,每次都说难喝啊。”
“是吗?”
温依别摇了摇头,她从来没试过喝任何白酒。
不是什么天然排斥,而是不感兴趣,并且也没有人非得要她喝一口试试。
相比喝酒,她宁愿多喝几口可乐。
刚想到可乐,潜意识就升起某种莫名的危机感,莫名其妙冒出一串思绪——要喝可乐的话,一定要喝无糖的。
她微微一怔,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不算瘦也不算胖的大腿——女孩子果然是得担心一下发胖的问题吧?
“怎么了,小姑娘,今天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
“没关系……不过,最近还没整理好,应该不打算开门做生意。”
“哦哦,弄好之后就开门了呗?”
“我不知道。”温依别茫然地摇了摇头,“暑假之后我就得去上学了,没什么时间照顾店里。”
“也是,你说过今年高中毕业的,大学得上啊,有读的机会肯定不能放弃。”
“嗯……”
“不过也可以开的呗,双休日放假回来开,正巧那时候生意又好点。”
“不知道……”温依别揉了揉那因为干活而变得有些凌乱了的头发,“还没想好。”
“没事,慢慢想,但总之,你母亲留下的店,你不能丢了嘛。”
“唔……嗯……”
她轻轻点了点头,走出小吃店,穿过大厅,来到了小卖部里。
这里其实不算小,只是商品实在太多,才显得狭窄而拥挤。
她晃了两圈,在乱七八糟的零食里找到了一包五香味的凤爪。
这样肉不多,但又能吃很久的小零食,正适合有点饿了但却还没到晚餐时间的下午。
……
(三)
“咕嘟、咕嘟……”她往一个特意做得凹凸不平的玻璃杯中倒入了漂亮的酒液,然后在另一张桌前坐了下来。
“哈哈,今天又想试试啊?”
“嗯……试试。”温依别轻轻点了点头,不过她没有立马喝,而是拆开凤爪,仔仔细细的吃了一小个——直到把上面的肉都吃干净了,这才拿起了酒杯。
母亲酿的酒到底是什么味道,她还从来没有试过呢。
起码这气味并不冲鼻,带着淡淡的果香。
她微微低下头,用柔软的嘴唇和小巧的舌头轻轻触碰。
那零星的液体刚到嘴里时,似乎没什么味道,但紧接着就变得激烈了起来。
很烫,很辣,而且还带着几分苦涩。
酒,一点也不好喝。
可温依别却又往嘴里倒了一口。
这些像是烧着了般的液体就这样流淌进她的身体里。
渐渐的,整个人都开始热了起来。
疲惫的精神也仿佛振奋了几分。
她拿起五香味的鸡爪,匆匆忙忙地啃了一个,用以压制那过于难喝的酒味。
然后——又带着几分莫名的好奇,再喝了一口。
“唔……?”她疑惑地睁大了眼睛,酒的味道似乎并不刺激了,甚至能品出野果的酸涩和清甜,就像是有着某种魔力一样,让她忍不住想要再喝一口。
世间一切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所有的感知似乎都只聚焦于自己的身上。
她想起在这个世界已经离开了的母亲,鼻子就开始发酸,从眼眶里滚落出几滴晶莹的泪珠;她想起自己作为女孩子的人生兴许会有不少有趣的地方,就一下子止住了泪,变得期待了起来;她又想起自己表哥曾经说过的几个笑话,脸上就忍不住挂起了笑容……
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好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以至于甚至都没发现老大爷已经走了,她望向那张空荡荡的桌子,上面用醋瓶压着一张崭新的五元纸钞。
很多老人都还是习惯用现金付钱呢……
温依别的意识……开始涣散。
……
(四)
这里是一片山林,但也不止是一片山林。
往前走过几步,就能看到一座格外漂亮的大湖。
它就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头顶的蓝天白云。
温依别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穿过稀疏的树木,走到了湖边。
一个娇小的身影坐在很靠近湖水的地方,那双有点胖乎乎的小脚正在轻轻晃荡着,让清澈的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当温依别靠近她时,她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微微转过头来,那是个大概八九岁的小女孩。
“姐姐好。”她似乎并不认识伊(温依别)。
“你好……”温依别也缓缓在湖边坐了下来,“你一个人在这?”
“是呀。”
“做什么呢?”
“看风景嘛,这里多美呀。”
“你爸妈不担心吗?”
小女孩儿沉默着摇了摇头。
温依别看向那正在缓缓落下的夕阳,用双手撑着地面,好奇地问道:“你不回家吗?天快黑了。”
回应她的是长长的沉默。
一直到湖水都不再泛起涟漪了,她才轻轻回答道:“等下……再回去吧。”
“哦……”
“姐姐好像心情不好?”她歪过头,看向了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
“也不能算是心情不好吧。”温依别摇了摇头,“只是……嗯……心情复杂。”
“怎么啦?有什么都可以和我说哦。”
伊本能的觉得,自己可以完全信任她。
“怎么说呢,突然从另一个世界到这里,变成了女孩子,哦,准确的说,应该是成为了另一个女孩子的‘我’,除了性别和一些小细节之外,几乎和过去我的人生经历一模一样,人际关系也一样,虽然我倒是不介意……做一个女孩子替她活下去吧,但……多少还是有些迷茫。”
“哦……”小女孩似乎并不惊讶,她又在湖里晃起了脚丫,“还好你是男孩子呢。”
“怎么?”
“男孩子总是要更坚强一些的吧,她承受不住的压力,你好像完全能承受得住呢。”
“大概是吧,也可能是……对我来说还有点没有实感,所以,虽然有些难过,但不至于那么……悲伤。”
“好好替她活下去吧?”
“当然,替她活下去这一点,我可是很认真的。”温依别扬起嘴角,“不管怎么说,都要往好的那方面想嘛。”
“嗯嗯,你很乐观,比她乐观多啦。”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乐观吗……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不乐观可活不下去呢……一种枷锁束缚着他们,要他们必须得乐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