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狭小的单间，小小的床，斑驳的墙壁，昏黄的光。
其实单间的窗户不大，只是因为房间太小，才显得临街这一整面墙壁仿佛都是窗。
刚熄灭的白炽灯还带着些许温热的光，温依别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旅店的天花板发呆。
旅店的每个房间她都很熟悉，这么多年来，几乎每个房间她都睡过——特别是小时候，那会儿生意还好，母亲总很忙碌，不在幼儿园上课的中午，母亲就会找个空房间让她睡个午觉，那时候总会在黄昏时醒来，走下楼看到母亲后，也总会感到格外安心。
小时候的旅店，可没有那么安静，特别是白天，经常会有行李箱在走廊里拖行的声音，也会有小孩子兴奋地跑来跑去。
有时候弄得太脏，母亲还得多打扫几遍卫生，偶尔也得抱着脏床单带去楼上洗……
隔壁的房间也总会传来各种各样的交谈声，甚至还会有人聚在床上一块儿打牌。
那拿到好牌后的大笑声，不知为何让她至今都记忆深刻。
夏日的热风从窗外吹进屋里，扬起了那朴素的白色窗帘，也轻轻拂过了温依别的脸庞。
长长斜坡的最下方，传来热闹的声响，只是到了这位于斜坡尽头的旅馆时，显得有些模糊。
隔壁传来莫瑛自言自语的声音——应该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做直播。
她似乎总喜欢深夜直播，兴许是冷清的直播间与静谧的夜晚更相衬吧。
“我到底……算是谁呢？”温依别歪着头，看向书桌上那如池水般微微荡漾的月光，“虽然我和她都是温依别，有着除了性别之外几乎一样的人生……但是……”
她张着嘴，‘但是’了半天，却还是没能蹦出其他话来。
她心中有些乱，有些组织不好语言，甚至连脑海里，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从小到大，我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呢？为什么会更喜欢做一个女孩子呢？”她翻了个身，“或许因为是和妈妈长大的？从小就没见过爸爸……”
温依别陷入了沉思，她在思考许多许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她来说，要想明白实在有些困难。
但起码，得先把问题罗列出来，才能搞明白许多事嘛。
很小的时候，外公外婆还在，但那段时间的记忆几乎没有，就算有，也已经十分模糊了。
稍微再长大一些，就一直是母亲一个人带着自己，生活很平凡，在学校里也有些朋友，但不算特别要好……
或许，她其实并不是想变成女孩子。
温依别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眼睛一亮，就像是推开了一扇门似的，前路变得亮堂起来。
然而她却开始感到困倦，被那梦境拖拽着，沉入了其中。
……
（二）
如同宝石般深蓝的湖泊。
洁白的云彩倒映在湖水中，让人有些分不清哪个是天空，哪个是湖面。
一位披着乌黑长发的小女孩儿抱着膝盖坐在湖边，那被风吹起的，丝丝缕缕的涟漪，似乎怎么看也不会腻。
温依别有些恍惚地走上前，就看见小女孩儿微微摇起脚踝，系在那上面的铃铛跟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来啦？”
“……嗯。”温依别缓缓坐了下来，神情还有些恍惚。
“还记得初中的时候吗？”
“初中？”
“是呀，初中的时候。”她笑了笑，“那时候你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扮成女孩子来到了那个你熟悉的群，然后你发现，原本不怎么理你的大家，忽然都对你格外关心。”
“……”
“很享受那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吧？”她平和地笑了笑，明明是个小女孩，但说话的语气却像个大人一样。
温依别微微一怔，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就像是那些极为尴尬的糗事，或者藏在心底深处的阴暗重新被挖了出来一样。
“我……没有……”
“不，你有。”她摇了摇头，“对于平时不怎么受到关注的你来说，那种感觉实在很上瘾呢，那是你第一次享受到做女孩子的快乐。”
“我不是……”温依别咬紧了嘴唇。
“而且，作为女孩子受到的关注与男孩子不同，你可以诉说自己的脆弱，而不必总显得那么坚……”
“我没有！”温依别捂住了耳朵，用力地大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然而小女孩却继续说着，她的声音怎样都能传入她的脑海里。
“你并不是真的想做一个女孩子，你只是想要获得那样的身份而已，你可以撒娇、可以扮可爱，还可以穿那些颜色漂亮的衣服。”
“……”
“或许后来你渐渐的确实有点想做女孩子了，但你的本质还是一个男孩儿，你只是想要那个‘皮’而已。”
虚伪的内心被戳穿，温依别死死地盯着她，想说什么，但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不过没关系，为了获得关注而努力去扮演一个女孩子，或许从结果来说也是一样的——就像一块巧克力，它看起来是巧克力，尝起来也是巧克力，材料构成也和巧克力一样，那么它就是巧克力，至于制作它的人究竟是想为了赚钱而制作它，还是为了爱而制作它，其实并不影响最后的味道。”
不安的温依别看着女孩儿那双沉静的眼睛，渐渐安静了下来。
她撅着嘴小声地咕哝道：“为什么我受到激素的影响，也还是喜欢女孩子呢……？”
“就算是天生的女孩子，不也有喜欢女孩子的吗？”
“虽然听过，但是……我不知道。”
旁边的女孩儿将双脚从水里抽了出来，认真的表情褪去，笑盈盈地看向了她：“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温依别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倒映在湖水里的天空：“我……最近能想起一些，关于另一个温依别的记忆。”
“是她留下的‘遗产’。”
“嗯……所以我有时候也有些……迷茫，我到底是不是原来的我，我所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原来的我会做的，就……原来的我，真的完全不会抗拒去做一个女孩子吗？”
“你在想，你到底是谁，对吗。”
“是啊，我到底……算是谁呢？”
“当然还是你，拥有了她的记忆，不代表你会变成她。”女孩儿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你们两个人的性格并不完全一样，不是吗？最起码，她远没有你那样坚强。”
“我只是……对这一切还不是很有实感，所以……”
“不，不一样的，你就是你。”
“我就是我……”
温依别看着女孩儿，忽然感觉天空和湖水颠倒过来，而自己则深深地坠入了那冰冷的湖水中……
她感觉自己几乎快要窒息。
……
（三）
温依别猛然坐起身来，睁大了眼睛，月光依然沉静似水，她的醒来带来了一阵微风，让那月光都仿佛泛起了涟漪。
“呼……！”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怀里，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从窗户里爬进来的花花，想来刚才不是压在她脖子上，就是压在她脸上了……
“花花奶奶，你怎么又走窗户了……”温依别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将它抱了起来，顺手将湿漉漉的脸颊蹭了上去，厚实的毛皮柔软而舒服。
“喵嗷——”花花有些不满地抗议着，但还是任由她为所欲为，隔壁房间里传来莫瑛的声音，她的直播似乎还尚未结束。
她想起之前梦里的话，接着又有属于自己的记忆涌上心头。
记得初中的时候和念允红出去玩，那时候的她就已经长着一副女孩子的模样了，高挑的身材配上旗袍，套在她身上格外合适。
那次，一路上，有许多人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而那时候的温依别……很羡慕。
现在想来，兴许羡慕的是那种被关注的感觉吧。
不过，即使变成女孩子后，长相也顶多算是耐看而已，那个小时候就已萌芽的愿望，到底算不算已经实现了呢？
或许，变成一个能被女孩子们频频侧目的大帅哥，她其实反倒更能接受？
这世界上最懂自己的人是谁？
反正现在，她不觉得那个人会是自己。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起身去上个厕所。
正所谓——醒都醒了，而且还是起床没有什么压力的夏天。
推开房门，走廊里一片安静，只有绿色的应急灯正在亮着。
这一层没装感应灯，灯需要手动打开，或者走到尽头的厕所——那里倒是有一盏感应灯。
温依别没开灯，因为这里的一切她实在太过熟悉，更别说这会儿还有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其实根本算不上有多漆黑。
公共厕所是蹲坑，相对干净些，也好打扫点，但是用的时候就会有些费劲，但对于温依别来说，却也是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
她有时候去别人家，反倒不习惯用那个坐着的马桶呢——总觉得坐在上面根本使不出劲。
再次穿过昏暗的走廊，她听见莫瑛的房门后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对不起……谢谢……能看我的直播……但是每次都……没几个……我不想再播了……可能……的……不适合……咕呜……”
温依别听着那低声的呜咽，幽幽地叹了口气。
而下一秒，走廊尽头忽然传出一声大吼，房门被猛然撞开，一个中年男人疯了似的冲了出来：“九九！！”
当看到站在月光下的温依别时，他才从朦胧的梦中醒来。
“啊……这是在旅馆……”
温依别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在这昏沉的夜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忧愁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