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已经是傍晚了,我只记得楚雁归去世的神情,还有主任让我电话通知他的家属,他的家人是怎样的,我不记得了。旁边的小方桌上放着一张小纸条,是主任留的:
阿敏,你先休息半天,明天再上来。
似乎我是在ICU病房里,嗯,确实是。推开ICU的大门,我走向自己负责的病区,却已经有一位护士在那里了。她看见我,说道:
“护士长,你不是去休息了么?”
“我没事了。”
“那不行的,主任说了你明天才能再上来。而且你已经连续工作了一周了,再这样会过度劳累猝死的!”
她一边说,一边把我向外面推,一直推到电梯口,
“放心吧,护士长,有我在。”
我在一楼清洁区脱下了防护服,冲了个澡后,换上了行李箱中的衣服。这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完全脱下防护服。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要不去剪了?还是算了吧。应该会有人来找我吧,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
没多久,一个人走了进来,是科长。她坐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伴随她一起到来的是长久的沉默。其实我也在想,仅因为病人死亡就近手崩溃的人还配不配作一名医疗工作者,或者说以后见惯了,就无所谓了?我没有询问,也不想询问。护士长看着我,轻声说:
“我们这些从事医学的工作者,总会遇上这种情况。我们无法拯救每一个生命,只能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尽力而为。死亡是每一个生命的终点,其它人都畏惧它,但我们应当尊重它。你会难受,这是一件好事,如果一位护士长对死亡无动于衷,那么学医对于她来说就是一条错误的道路。”
说罢,她拍了拍我的肩,走了出去。这些话对我,有些莫名的深奥。死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没有人知道。走出医院,没想到还能看见最后的落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到达了医院。这次我负责的病区有一位十四岁正备战中考的女孩。本该正处青春花季的她,却因这一次疫情,在前进的道路上衍生出了不该存在的分叉路口,但她仍在认真的复习,并没有因为感染而惊慌。从她认真复习的眉宇间,我能看见的只有平静。她一定能安能无恙地出去,对吧。
苦战了近三周了,虽然出院的人屈指可数,但死亡率却是被我们压了下来。然而迫在眉睫的问题是物资的紧缺。不知道因为这个问题院长向上级部门追问了多久。最后才知道我们的物资居然被X市扣留下来供他们使用了!主任听说后差点被气进ICU。虽然国家惩处了那些官员,但剩下的物资还是不够,死亡的阴云笼罩在了大家的心头,甚至在我去照顾那位初三女孩时,她的眼中噙满泪水,问道:
“姐姐,我会不会死在这儿?我不想死,我还想没去过首都,我想看升旗......”
她眉宇间的平静烟消云散,眸子里只剩下恐惧的无尽的黑暗。我当时真的很想哭,我上前抱住她,轻声说:
“不会的,你放心,姐姐不会让你死的。”
听了这话,她却沉默了,隔着三层厚厚的防护服,我却仿佛感觉到她滚荡的泪水,在腐蚀着我的胸口。过了一会儿,她问:
“姐姐,死,是么感觉。疼吗?”
这个问题,恐怕没有活人可以回答出来。但我却想起了小天狼星布莱克对哈利说的:
“死亡么?不疼,一点儿也不。它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如果这样告诉她,恐怕她会害怕得睡不着觉吧。不过,在睡梦中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不是一种奢侈吗?就那样,没有丝毫痛苦,永远地活在那个睡梦中。我这样想着,楚雁飞去世时的神情却又浮现在了眼前。最后,女孩放开了我,
“谢谢。”
哭过一场后,平静再次回到了她的眉宇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对之后的事没有任何影响。
三天后,一批物资自几辆车上卸下,我原本以为是国家的援助物资到了,然而物资上赤赫然写着"中华儿女"四个大字,打开一看,全是口罩和手套这样的最基本同时也是最紧缺的物资,之后卸下的还有来自岛国,巴铁的防护服和消毒水一类的必需品。毕竟现在有很多医护人员也感染了病毒,包括我们这边的一位医生和护士长,还好主任申请及时,否则我们医院可能还有更多的感染者。月亮悄悄爬上了天空,给黑暗的世界带来了白日的晨光。
其实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忙碌,以至于当援军到来时,我还有一种家里进小偷的不快。我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近一个月过去了,她眉守间的平静里多了一些坚毅,听负责护理她所在病区的护士说,小女孩在等最后一次核酸检测的结果,如果仍是阴性,她就可以出院了。我真的很高兴,能看见自己曾经病区的一位病人康复出院。我慢慢走向她,弯下腰,轻声说:
“记得中考结束向,去首都看升旗哦!”
她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看清是我后,才微笑着对我说:
“嗯!谢谢姐姐!”
隔着厚厚的防护服,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认出我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小女孩,她那一抹微笑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为了确保他人的人生安全,新冠患者在多次核检仍为阴性后,需要在统一的隔离点隔离14天,14天之后做最后一次核检,若仍为阴性,即可出院。
小女孩看完了公告栏上的告示,百无聊赖地跟着我回到隔离点,当然,我身上的防护服也是消杀过的。自从援兵来了之后,我的工作就从一线调到了二线——照顾隔离点的病人们,很幸运,这位小女孩也在我的负责范围之内。她倒也很开心,一路上不停地问我问题,关于护士的工作呀,关于我的生活呀,很多很多。实话实说,要是所有的病人的心态都像这个小女孩该多好!我这样想着,转而问了她一个问题,
“小朋友,你想好了以后要做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你有想过想学什么专业吗?”
这下她倒是歪着脑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我,表情有些羞涩,
“姐姐你知道了不准笑我。”
我点了点头,保证自己不会笑她,她透过防护面罩看着我的眼睛,似是想知道我的话真不真,我当即拍了拍胸脯,
“放心!姐姐这么正直的人,会骗你吗?”
她这才放了心,
“我,我想学美术,不是那种纸上画画的,是,给游戏和动漫画画。”
“这是个很不错的想法呀!”
“可是,大人们说,这是不务正业......”
听到这,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防护服太厚了,实在是不方便蹲下,
“不会哦,听着,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去学习自己喜欢的专业。姐姐就很喜欢你的梦想哦,期待有一天能够玩到或者看到你画的角色哦!”
似是很少有人鼓励她,小女孩的眼眶竟然红了一圈,随后抱住了我,
“谢谢姐姐!”
声音中依旧有些泪滴,但和上次却是完全不同,这种喜悦,我能感受到。
“姐姐,你有去过首都吗?”
是啊,之前就听她说过,她想要去首都看升旗。听着她讲述着她对于首都的畅想,我的思绪却是被拉回到了小时候。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出神,小女孩拿手在我的防护服前晃了晃,
“姐姐,你有在听嘛?”
“啊,抱歉啊,姐姐只是,想起来了一个倔老头。”
“倔老头?”
“是啊,一个,因为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便高兴得像个孩子的倔老头。”
“登上天安门城楼啊......”
小女孩想了想,不假思索地说道,
“那一定是位伟人吧!”
“不不不,是我的爷爷,他是一个赤脚医生,不是伟人......”
听了我的话,小女孩却是歪了歪头,
“那位伟人是伟人,姐姐的爷爷是赤脚医生的话,也应该是一位伟大的人才对呀。”
......是啊,那个无私又自私的倔老头,确实也是一位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