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英雄的故事。
多年以后，奥莱诺在躲避通缉的流亡生活中，仍会回想起第一次听到《草原英雄之歌》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时候的法孔多还是个不足500人的小镇，许多逃离了自己国家的人们汇聚于此，在维斯瓦河的沿岸建立起了新家。由于未经开拓，法孔多所在的罗斯兰地区遍布着森林和沼泽，露西亚的沙皇懒于管理这片国境边陲的贫瘠之地，让这一带成为了著名的三不管地区。
奥莱诺的父亲一来到法孔多，便起了定居下来的念头。当时他感动地说着‘这个国家中竟然真的存在沙皇法律不曾触及的自由之地。’，不过年幼的奥莱诺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留在法孔多中的民族有很多，有为了躲债的热那亚商人，邻国逃来的雅盖隆农奴，四处游荡的吉普赛人，还有一些像父亲一样的露西亚人，但最受奥莱诺期待的还是时不时到访村庄的哥萨克人。
他们来自更南方的草原，时不时会驱使着马队来村庄中换些东西，晚上便会围在炉火旁喝酒。当时跟随着马队的还有一名和奥莱诺年龄相仿的哥萨克少女，她的发色是和法孔多居民们截然不同的棕黑色，眸子也是纯黑的，第一次见到时，奥莱诺还以为那是两只在水中灵活游动的蝌蚪。
法孔多并不大，和奥莱诺年龄相仿的人几乎没有，这位异国风情的少女自然就像磁石一样吸引了他的注意。
少女穿梭在男人们之间为他们倒酒，等他们喝得差不多了后，她便站在众人围起的半圆中唱起了哥萨克人的曲子。
“草原呀，草原，辽阔的草原一望无边。”
“英雄们骑马飞过草原，亦如往昔的英雄们。”
“风儿呼啸不止，吹过广袤的绿色大地。”
“那些过去的歌声，流淌在时间长河之中。”
“这些歌声只会，给他们留下战斗的荣耀。”
“——在那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
和父亲用钢琴演奏出的正经音乐不同，奥莱诺第一次听到这种旋律。粗糙，单调，却又透着一丝悠远和寂寞，再配合少女那清脆的嗓音，一股难以描述的情感涌上了心头。
听完那首歌后，奥莱诺在倒酒的间隙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黛丝梅斯，你呢？”
“奥莱诺·卡岑诺夫。”
“卡岑诺夫……嗯，你是露西亚人啊。”
“对。黛丝梅斯，你刚刚唱的歌叫什么名字？”
“《草原英雄之歌》，是我们那边的民歌，几乎人人会唱。”
“能为我再唱一遍吗？”
“……可以。”
黛丝梅斯那漆黑的眸子在奥莱诺身上打量了一圈后，随后又移回了哥萨克男人们手中捧着的酒杯上。
“但得等我忙完后，你能等着我吗？”
“好。”
奥莱诺就这样在那群哥萨克人旁边等到了很晚。等到酒会结束后，他和黛丝梅斯溜出了小镇，并排躺在河畔的小土坡上。
当时正值盛夏，森林中响彻了聒噪的蝉鸣，夜空中的星星也看得格外清晰。奥莱诺努力地向黛丝梅斯卖弄着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星象知识，等他说累了后，黛丝梅斯便唱起了那首约定的《草原英雄之歌》。
“草原啊，草原，目睹了这么多的不幸。”
“他早已被血液浸染，那些来自过去的鲜血。”
“风儿呼啸不止，吹过广袤的绿色大地。”
“那些过去的痕迹，沉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这些歌声只会，抚平他们战斗的伤痕。”
“——在那尘土飞扬的道路尽头。”
和在酒会上听到的悠远声线不同，黛丝梅斯此时的嗓音如摇篮曲一般柔和，奥莱诺仿佛能感觉到草原上的风在耳畔低语。他情不自禁握住了少女的手。
“你还会来这里吗？”
相触的肌肤上传来了对方的心跳声，他发现黛丝梅斯和自己一样紧张。
“……大人们的马队要是还来这里的话，我会跟着一起来。”
“太好了。”
他将手按在胸口，为这股陌生的情感雀跃不已。
之后，奥莱诺又卖弄起了储备的趣事，从不冻的港口讲到数十万人的大城市，从尖顶的宫殿讲到环形的音乐厅。黛丝梅斯听得很入神，等奥莱诺讲累了后，她再次用温柔的声音唱起了《草原英雄之歌》。
这一次，奥莱诺将注意力放在了这首歌的歌词上。
“黛丝梅斯，这首歌是为了歌颂哪位英雄而创作的呢？”
“……哪位英雄？”
应该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吧，哥萨克少女有些苦恼地思考着。
“并没有特意歌颂哪位英雄，这首歌传颂的传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能详细和我说说吗？”
“嗯。”
黛丝梅斯清了清嗓子，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和年龄不相符的严肃表情。
“我们所有的人皆由大地母亲盖亚孕育而生，死后也会成眠于盖亚的怀抱，让生命回归这颗星球。而那些特别英勇的草原战士，盖亚母亲会保留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当哥萨克人遭遇难以跨越的危险时，英雄战士们便会从大地中苏醒，拯救我们于苦难之中……这便是《草原英雄之歌》所传颂的故事。”
奥莱诺在幼年居住的城市中也听过类似的故事。
圆尖顶的教堂中回荡着钟声，沙皇的亲卫骑兵护送着唱诗班们在广场上肃穆地传唱。盖亚女神孕育的圣女弥赛亚，终有一天会救济苦难中的露西亚人民，庇护他们跨越灾难。
他的父亲对此非常反感，也禁止奥莱诺了解与盖亚教相关的知识。
但此时的奥莱诺已经被少女描绘的故事所吸引了，并期许自己能成为少女口中所描述的，被盖亚女神所选中的拯救了所有人的英雄。
多年以后，失去了许多的奥莱诺在躲避通缉的途中，终于痛彻地领悟到了‘自己无法成为英雄’这一事实。
这个世界并没有理想到只靠祈祷便能获得救世主的救济。拯救他人的代价，有时是自己无法承受之重。
黛丝梅斯的祈祷也未能拯救她自己。
席卷一切的战火来临时，她和哥萨克们都未能等到属于他们的英雄。
哪里都没有。
在露西亚广袤而苍茫的大地上，弥赛亚的身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但是，这并非英雄的故事——
所以，不需要立志成为英雄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