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约定好,哥哥。”
每当打算放弃挣扎的时候,奥莱诺的眼前总会浮现出那副画面。
燃烧的故乡,瘫倒在烈焰中的房屋,下半身被掩埋在废墟下的妹妹怀着决绝的眼神推开了自己企图拯救她的手。
“哥哥,活下去!不管使用什么手段,请背负着我们的份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宛如诅咒一般将他牢牢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
历经数次战火,家人全部罹难,手上也沾满了敌对双方的鲜血。正义,荣誉,国家和民族的认同,这些对奥莱诺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活下去本身就成为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雨滴拍打在脸上,唤醒了他沉睡的意识。
四周的泥泞中堆满了尸骸,在雨水的浸润下散发出一股浓稠的腥臭味。果然自己无论逃多远,终究会回到这地狱般的战场上——奥莱诺的心中情不自禁地涌上了这样无聊的想法,他萌生了一丝就此放弃的念头,却在苟活至今的惯性下爬了起来。
天幕笼罩着一层宛如极光一般的淡蓝色光晕。
历经了数次战争的奥莱诺明白,那是露西亚帝国驱动战略兵器‘幻龙’时引发的极端天气——赫拉海姆气象。在这层光晕覆盖范围内,使用魔法便会引发能量乱流,气温也会一直下降至零下四十度,直到‘幻龙’补充了足够的能量。
按照以往的经验,‘幻龙’会在数小时内补充完能量,赫拉海姆气象也会就此消失。但行事稳健的奥莱诺还是决定先找到一处能够避寒的地方。
他循着记忆,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间尚未遭到多少破坏的教堂。这是一间在露西亚国内随处可见的盖亚教堂,洋葱顶上刻印的龙纹标识象征着其信仰的主神——司掌灵魂之龙‘霍尔格尼’。
推开了厚重的门扉后,奥莱诺看见在教堂中殿的空地处升起了篝火,看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对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娇小,在听到自己发出的声响后,便宛如受惊一般缩起了身子。
“盖亚教的修女吗?”
“……是的。”
修女的年龄看上去只有十五岁左右,有着一头漂亮的银发。等奥莱诺走近后才发现,她正空虚地盯着前方的空气,眼神中没有一丝焦点。
这孩子……眼睛看不见吗?
“……请不要伤害我。”
“不会的,我保证。”
他走近了篝火,将语调尽量放得轻松。
“教堂里还剩些什么物资吗?”
“都放在中殿右侧的房间里。”
“我去拿。”
他穿过了教堂有些狭长的中殿,走进了右侧的房间。
这个房间似乎本来就被当做储物室使用,先到一步的修女将搜集到的几捆干柴堆在了地面上。奥莱诺又仔细搜索了一番储物室,却发现除了几只空掉的水袋外别无所获,不只是哪一方的军队似乎早就光顾了这里。
他抱着仅剩的几口干柴打算回到中殿,却又在最后关头停下了脚步。
有外人的气息,似乎是在自己搜索储物室时进入教堂的。奥莱诺靠在墙后,谨慎地观察着中殿内的情形。
不速之客共有三人,他们披着深色的行军斗篷,腰间还悬挂着外观奇异的宽剑。剑的剑腹上镶嵌着一枚名为【托克提卡】的颜色剔透的菱形石,收纳剑身的剑鞘上专门镂空了一块,将菱形石露了出来。
那是【阿卡夏圣剑】,罗斯兰培养的‘弑龙部队’所标配的武器。三人小队将手放在剑柄上没有拔出,组成了一个三角阵型缓缓靠近那名盲眼的修女。奥莱诺本打算再旁观一会儿,但看到了小队中一个熟悉的面孔后,还是径直走了出来。
“那孩子很害怕,可以请你们不要再靠近了吗?”
“!”
三把阿卡夏圣剑出鞘的声音短促地重叠在了一起,空气在一瞬间凝重的像要擦出火花来。
敌意,戒备,惊惧……奥莱诺很能理解他们此时的情绪,如果自己在战场上被暗处的敌人悄无声息地接近,一样会一边绷紧神经,一边冒出冷汗。
他迎着三人刺过来的目光,淡然地走到了火堆旁。而修女就像是溺水之人看到浮木一样,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襟。
很快,戒备的表情从三角阵型最前方的那一角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喜和错愕。她脱下行军斗篷上的兜帽,露出了淡樱色的长发。
“老师……是你吗?”
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奥莱诺露出了一丝苦笑。
“好久不见了,艾露莎。”
小队中另外两人也走上了前来,但他们手中举着的阿卡夏圣剑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奥莱诺·卡岑诺夫,罗斯兰的头号通缉犯……”
“你们两个,把剑给我收起来!”
艾露莎低声呵斥,但她的下属却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那充满激情的声音属于一位年轻人。
“我只希望队长别被私情影响了判断!”
“我也希望你别忘了我们真正的任务。”
她用手指敲了敲对方阿卡夏圣剑的剑腹,那里镶嵌着淡蓝色的托克提卡。
“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完成任务,老师不在计划之内,不要节外生枝。”
“……”
“把剑收起来,现在我才是小队的指挥吧。”
两人有些不情愿地将剑收入了鞘中,其中一直沉默不语的斗篷下传来了略显低沉的中年人的声音。
“关于您这次的决策,事后我会向上面汇报的。”
“随你的便。”
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后,艾露莎用严肃的目光打量着奥莱诺。
“那么,老师出现在这里,是打算做什么呢?虽然不打算和老师为敌,但如果真的妨碍到作战就没办法了。”
“放心吧,事到如今我已无意介入罗斯兰和露西亚的纷争了,我只是来找个人而已。”
“找人?是谁?”
“我也不清楚她真正的样貌,但她似乎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我只是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便自顾自地燃起了希望,来到了这里。”
“……是么。”
艾露莎落寞地垂下了眼睑,但很快又露出了微笑。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不用和老师举剑相向真是太好了。”
她用合上剑鞘的阿卡夏圣剑贴着地面划过了一条直线。
“我们以火堆为界限保持和平吧。”
“这样最好,我也无意和你们发生冲突。”
紧张的空气刚刚稍显缓和,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却又打破了这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平衡。
“杨殿下,找到一处可以避寒的地方了!”
“但好像已经有人先到了。”
两名年轻人保持着警戒靠向火堆。他们中的一人抱着滑膛枪,穿着简陋的制式轻甲,另一人则穿着镌刻有华丽花纹的铠甲,腰间佩戴着一柄双手剑。
“队长,我认得那个人,他是露西亚帝国的王子。”
艾露莎小队中的年轻人骤然上前了一步。
“……罗斯兰人!”
拔出的双手剑摆出了戒备的架势,滑膛枪的枪口也锁定了他的身影。但弑龙部队的年轻人却毫无怯意,只是一步步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杨·索科斯基,露西亚帝国的三王子,国内改良主义者的代言人。因为你拥有一半雅盖隆的血统,我还专门记住了你的长相。因为我无法想象,自己的民族竟然诞生出这样一个耻辱。”
“住嘴!”
滑膛枪的枪口喷出了火舌,但紧接着响起的是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在子弹射出枪膛的一刹那,弑龙部队的年轻人拔出了阿卡夏圣剑,弹飞了弹丸。
镶嵌在剑腹上的托克提卡闪耀着光辉。
身为皇子的杨紧紧地盯着逼近的对手,但声音依然冷静沉着。
“听你的口音,你也是雅盖隆人?”
“没错,我会在这里杀死你。”
“稍等一下。”
双方一触即发之际,奥莱诺却不解风情地插入其中。
“这片区域现在可是处于‘赫拉海姆气象’的影响下,你明白使用阿卡夏圣剑意味着什么嘛?”
“圣剑不会引起魔力乱流。”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边的两人不会使用魔法。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位杨殿下可是位魔法高手呢。”
“没关系,在用出魔法前我就会杀掉他。”
镶嵌在剑腹上的托克提卡再次开始闪耀,弑龙小队的年轻人冲向了杨,他的动作一瞬间变得宛如猎豹一样迅捷。但就在他和奥莱诺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猛地蹲了下去,痛苦地按住了右手,阿卡夏圣剑也脱手飞出。
“抱歉,我不会陪你冒险,也不愿给你陪葬。”
房间中只有艾露莎看清了刚刚所发生的事。
奥莱诺拿出了一柄缠绕着绷带的剑,放在了年轻人前进的轨道上,接着年轻人便自顾自地撞了上去,握剑手狠狠吃了剑背一击。
“……这就是老师的阿卡夏圣剑么?”
“没错,现在对我来说,它的作用比铁棍大不了多少。”
奥莱诺晃了晃手中那柄缠绕着绷带的残破不堪的剑。剑的护手早已断掉了,剑身也布满了裂纹,若非剑腹镶嵌着的黯淡的托克提卡,艾露莎完全看不出奥莱诺和自己使用的竟是相同的武器。
奥莱诺用冰冷的目光俯视着蹲在地上的年轻人。
“稍稍能冷静下来了吗?”
“……”
“那么,为了防止你再次冲动行事,你的阿卡夏圣剑就交给艾露莎保管吧。”
“……混账!”
他没有理会年轻人怨恨的声音,只是漫不经心地将那柄剑抛给了露出困惑表情的曾经的徒弟。
“杨殿下,我们暂且先离开这里吧。”
二人组中士兵模样的人萌生了退役,但杨却淡然地坐在了火堆旁。
“不,我们就呆在这里。外面的气温已经很危险了,我们可能在找到避寒的场所之前就失温而死。”
他收剑回鞘,随后看了奥莱诺一眼。
“而且,这里也有不希望发生冲突的人在。”
隶属于三方的势力就这样坐在了同一个火堆旁。诡异的寂静笼罩了这片空间,尖锐的空气刺得人皮肤生疼。
奥莱诺一一扫过了众人的面庞。
离自己最近的是只有萍水之缘的修女,她瑟缩在自己的身后,似乎将自己当做了唯一的依靠。奥莱诺完全想象不出她这样柔弱的人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坐在自己正对面的是罗斯兰的【弑龙部队】——艾露莎和他的两名队友,他们此时都脱下行军头蓬的兜帽。艾露莎尚且保持着克制,自己刚刚教训了一番的雅盖隆少年毫不掩饰地瞪视着自己,最后一名中年人则微微垂下头,将手放在剑柄上,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离火堆最远的则是露西亚帝国的皇子和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士兵。士兵将滑膛枪的枪口低垂着,手指死死地扣在扳机上,而一旁的杨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罗斯兰的三人,眼神中难掩紧张的神色。
时间就这样在沉默中流逝着。外界的气温似乎已经降下零度了,彩绘玻璃上已经凝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这一次的赫拉海姆气象似乎比往常要久上许多,没人知道露西亚帝国何时会装填好【幻龙】的能量,亦或是让气温一直下降到极值。这座教堂已宛如一座大海中的孤舰,在巨浪之中苦苦地支撑。
险恶地气氛不断地堆积着,其中混入的不安更是起到了催化作用。奥莱诺猛地将干柴丢进了火堆之中,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你们这样不行啊,一直紧绷着神经的话,迟早会弄出火星来的。”
“……”
“来聊聊天如何?谁能提一个有趣的话题?”
“……”
“我来提议吧,大家说说各自前往战场的理由如何?”
“……”
“那就让我起个头吧,我叫奥莱诺·卡岑诺夫,来这里只是想寻找最后的亲人。那么,下一位是谁呢?”
罗斯兰的三人依然无动于衷,露西亚的二人偏过了视线却终究没有开口,反而是身旁的修女颤抖地发出了声音。
“我叫艾琳娜,我只是为了寻找一块配饰,不小心错过了撤离的时机。”
“你叫艾琳娜?”
“是的,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请继续说吧,你要找的配饰是什么样的呢?”
“应该是某种花的形状。”
“……‘应该’?”
“我的眼睛看不见,没办法很清楚地描绘出它的形状。但那是很重要的人留给我的东西,只要能摸得到,我马上就能认出来。”
“这样呀……”
奥莱诺点了点头,随后看向另外五人。
“你们呢?”
“蠢货!露西亚人可就坐在这里,我们怎么会泄露多余的情报。”
雅盖隆少年不耐烦地骂了出来,有着相同血脉的皇子也冷冷地附和。
“的确是这样,我们同样没有和罗斯兰人开诚布公的打算。”
“看来这个办法行不通呀,那么换个话题……”
“老师,不如聊聊你的事情如何?”
一直沉默不语的艾露莎开口了,她用着带有强烈意志的眼神看向奥莱诺。
“我想知道老师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为什么会背叛我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奥莱诺身上。
而当事者的脸上则彻底收起了笑容,随后开始一语不发地摸起了胡茬。这是奥莱诺近几年养成的习惯,每当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时便会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动作。
“……那个,奥莱诺先生?”
修女艾琳娜小心翼翼地发出了声音。
“请说出来吧,因为您在心中也是这么期望的。”
“……你是说,我在期望这种事情?”
奥莱诺都惊讶自己的语调会如此的冰冷,艾琳娜更是被吓得露出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表情。
“……是,是的。其实,我有一点特殊的能力,不管我情不情愿,他人的心声都会钻进我的脑海里。现在从奥莱诺先生那里就传来了非常痛苦的声音。”
“是吗。”
奥莱诺缓和了脸上的表情。
“如果真有这样的能力,逞强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轻轻地将手按在了胸膛上,那为数不多的生命力正驱动着这颗残破不堪的心脏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记得露西亚人在临死前会向教士告解自己的罪过,这里没有教士,就请艾琳娜代劳一下吧。”
“欸?……好,好的。”
“就让我讲一讲自己的故事吧,虽然这或许称不上是告解。”
就这样,奥莱诺·卡岑诺夫,罗斯兰曾经的战争英雄与之后的背叛者,平静地开始了自己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