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结束,对面的卡座空了出来,鹤见遥边轻扬下巴指使水川清志坐过去,边慢条斯理地扣上了扣子。
一直注意着鹤见遥的水川清志,几乎是立刻接受到了讯号,他急急忙忙端起餐盘,坐到了鹤见遥对角的位置。
与此同时,鹤见遥已经开始用餐,她撕开番茄酱包,把番茄酱挤在餐垫上,然后支着脑袋看着窗外,用另一只手拈起薯条蘸着酱料吃。
这听起来滑稽的要命:在快餐店里用餐,是有朋友的人的特权。但事实却的确如此,绝大多数人都有那么几个足够约着去快餐店的朋友,少数没有的人要么穷的连快餐店也去不了,要么是完全丧失人际交往能力的社会渣滓。
不过,世界上滑稽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唯一值得肯定的大约只有一件事——
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好的,一旦到了人的手里就会立刻变坏。
站在基石上的人们深以为他们的得到的东西全部都来自于自己的努力,并且不吝惜于蛊惑他人,只要努力什么事都可以办到,却要用一辈子回避知道“凡是已有的,还要给他更多,凡是没有的,就连他已有的也要拿走”的真相。
可惜真相并不因人们的回避而消失,正如同水川清志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从没有在快餐店用过餐、连怎么方便地用薯条蘸番茄酱也要模仿别人的社会渣滓。
鹤见遥看着窗外的夜色,灯光照应下,玻璃映出她的倒影,清晰的连她舔过唇瓣的舌尖也清晰可辨。
水川清志紧紧盯着玻璃上的倒影,仔细描摹着鹤见遥的面庞。
太相似的东西总是让人兴味索然,但在水川清志看来,鹤见遥和他完全不在相似的范畴之内,甚至可以说,除了DNA里相似的核苷酸序列之外他们几乎没有任何重叠的部分。
然而正是这部分相似的核苷酸序列给予了他们极度相似的面容。
水川清志清楚他平平无奇,阴郁得像个幽灵,被排挤、被驱逐、被贬低,过去是个失败者,未来也将是个失败者。
但鹤见遥呢?她是如此的自信、优雅、游刃有余,足够年轻,足够无暇,却并非对某些事情一无所知,她就像上流社会被争相追捧的名媛,代表世俗对一个女性最完美的幻想。
几乎相同的面容令水川清志有种奇妙的错觉,鹤见遥是这世界上更优秀、更完美、更幸运的他,似乎在向他叙说着他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另一种可能。
鹤见遥知道水川清志在干什么,如果是在教室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她会像所有被变态男冒犯的所有正常女孩一样嫌恶地绕开躲避。可是她不是什么正常女孩,现在也没有表演的必要。
她只是专心地盯着窗外,把薯条一根蘸着番茄酱下一根蘸着冰淇淋吃下,接着是汉堡和炸鸡块,随后她拿起餐巾纸细细擦过嘴唇和每一根手指。
她仍望着窗外,路灯孤独地亮着,社畜和爱情鸟们填饱了肚子各自离去,刚才还找不到空位的快餐店,转眼间就冷清下来。
忽然,鹤见遥掀开可乐的盖子,对着纸杯将可乐沿一饮而尽,冰冷的碳酸饮料顺着喉咙流进胃里,那滋味绝对称不上舒服。
“Please,帮他打包。”
鹤见遥枉顾他人意见地说着,然后抬起手遮住嘴唇,秀气的鼻子微微皱起,蹙着眉强压下上涌的气体,转身离开了快餐店。
水川清志连忙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薯条,手忙脚乱地擦干净手指,服务员慢吞吞地拿来了纸袋,娴熟但敷衍地把食物塞进袋子里。但水川清志没有胆量对差劲的服务提意见,更何况他急着做另一件事——追上鹤见遥。
快餐店的门被他急匆匆地推开,门铃发出清脆的声响,鹤见遥放下捂着嘴的手,抬步径直向水川清志的家走去。她走的很快,又急又赶,水川清志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追上她。
他猜不出鹤见遥想做什么,对于她自我为中心的举动,对于她捉摸不定的行为,他只觉得鹤见遥本就是如此,如此全然的存在无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回到了屋子门前,鹤见遥抱臂停驻脚步,水川清志来不及多想就慌乱地掏出钥匙,主动上前开门,然而他忘记了自己根本没有锁上门,甚至没有拉上它,钥匙捅进锁里,门就因为力的作用向里打开。
“你没有锁门。”
鹤见遥冷冰冰地说道,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让人分辨不清她是否在生气。但她说完后就推开水川清志走进了房间内,这让她指责意味地话语看起来只是在阐述事实似的。
灯还亮着,鹤见遥打量了屋子一圈,自顾自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水川清志拎着快餐袋讷讷跟在鹤见遥身后,像个不怎么机灵的行李运送员。
鹤见遥对屋子的结构一无所知,在昏暗的楼梯里,她需要抬手轻轻扶着墙面,不断重复着抬脚试探前方有没有障碍物再迈步的动作来防止自己摔倒。
嘎吱——
虚掩着的门被鞋尖碰到,张开了一条门缝,鹤见遥顺势抬手推开门,走进门口的空间。
门轴发出的声音,让水川清志如梦初醒,他急急忙忙跟在鹤见遥身后,探身打开门边的灯。然而电灯亮起,照亮的却是狭小的、安置着马桶的卫生间。
水川清志不禁扭捏地低下头,脸上浮起羞愧的绯红。
一户建面积不大的二楼被设计师强塞了浴室、楼梯和两间卧室,以至于工人们不得不用一种极其不合理的形式把它们组合着建出来,也正因为如此,水川清志的父亲才能买下它。
最小的那间卧室只有六帖大小,在二楼的最深处,从小卧室出来是八帖大小的卧室,最后剩余的空间被安排做成了卫生间、浴室和楼梯,于是住在这里的人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尴尬的问题:
想要进卧室,必须从卫生间和浴室里穿过,而想要进入小卧室,还要从大卧室里穿过。
水川清志搬进这里之后,理所当然地被他父亲赶进小卧室里,可是他夜间容易从梦中惊醒,常常要去卫生间解决便意。
屋子只有二楼这一个卫生间,在这里上厕所冲水会有声音,不冲水又有气味,所以水川清志不少因为打搅父亲和陌生女人寻欢作乐或是睡觉而被拳打脚踢。
幸好这样子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他父亲就亲手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对于独自一人住在这里的水川清志而言,日子没有变坏多少,倒不如说他反而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地受伤了。
因为有些害怕在晚上解决便意的缘故,他并不喜欢离卫生间和浴室太近,况且他既没有钱请别人帮忙搬动家具,也讨厌陌生人走进自己的小世界。
就这样,水川清志就这样一直住在二楼最里面的那间卧室。
原本他一个人住的时候,不觉得这样的房间分布有什么不合理,一口答应愿意让鹤见遥母女借住时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直到现在跟着鹤见遥来到二楼,这才发现不妥。
他偷偷瞧着鹤见遥的脸色,可鹤见遥面对这糟糕的房间设计却没有半点不满,她环视了一圈四周,仿佛离去些许日子返回国土巡视的女王般,神情自若地向深处的卧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