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见遥走进大卧室,她只是轻轻扬了扬下巴示意,水川清志便殷切地打开灯,然后急忙把家具上套着的防尘罩挨个扯下来。
鹤见遥颇有闲情逸致,她迈着不疾不徐地步伐在房间内走过,细嫩的指尖拂过墙纸漂亮的纹理,眼睛却在挑剔地打量着四周的装潢。
大床、衣柜、梳妆台、穿衣镜……
房间里欧式的白色家具镶着金色的边,吊着漂亮的水晶灯,有着暗自炫耀的意味,这是水川清志的父亲为自己置办的家具,整套定制当然无一不好,既美观又舒适。
但她似乎还是不满意,继续拉开了最里侧的属于水川清志的小卧室。
八帖榻榻米的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这里本该是充做储物间的,天花板上原本装着感应灯,只要人站在房间里就会亮着,现在早已被拆掉,徒留下杂乱的电线和一个大孔。
窗户在西侧,一天很少能照到阳光,即便如此白色的百叶窗还是紧紧拉着。窗户的对面就是门和壁式储物柜,储物柜中层和下层拉开,就形成了简易的书桌,上层则是充当衣柜,摆着叠好的衣服。
鹤见遥仔细观察一番,踢掉了鞋子爬上了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床占据了整个小卧室的几乎所有空间,床沿就抵在门边。
她膝行至窗边,伸手触摸着外侧沾满灰尘的窗户。今天的确是个好天气,背光的房间里一片黑暗,而窗外的世界却在皎洁的月光的照射之下纤毫毕现。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看了很久,久得水川清志都已经收拾好防尘罩、在她身后站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忽然,鹤见遥跪坐在床上说道:“我以后要住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进来。还有现在我要休息了,我不希望在休息的时候有灯光。”
水川清志愣愣地应了一声没有动,仿佛像个木偶在等待着他的傀儡师的下一个指令。
鹤见遥不由得拧起眉,回头不悦地说道:“还在等什么,帮我把门关上。”
水川清志不敢耽搁,慌忙把门关上,把自己滑稽地留在自己的房间外。他踌躇了片刻还是选择先把灯关掉,然后去楼下把打包的快餐放进冰箱,顺便再把楼下的灯也关掉。
月光从大卧室的窗户里照进来,明亮了大半个房间,他呼出一口气,借着光蹑手蹑脚地拉开衣柜,从里面取出封存已久的、属于他父亲的旧被子。
旧被子铺开在床上,触手冰凉。因为没有想过以后还要使用,所以自从收起来后,这些床褥被子就再也没有晒过,不用想也知道已经潮了。但水川清志不想打扰鹤见遥,即便他用来换洗的被褥就放在上层的柜子里,只要敲开门就可以提升他整整一晚上的休息质量。
收拾好床,水川清志和衣钻进了被子里,里面冷的简直像个冰窖,明亮的月光令他精神紧张,但疲惫了一整天的精神却不断呼唤着水川清志进入梦乡,两者拉扯着让他一直维持着半梦半醒的状态。
鹤见遥也没有睡着,她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孔洞无比清醒。身体这一刻再也不是灵魂的枷锁,她漂浮着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为什么要抛弃我呢?明明你答应过我的。
她或许应该哭泣,她受过母亲的教导,知道如何能楚楚可怜、讨人欢心,当她独自哭泣时,一定不缺少为她递上纸巾或是手帕的人,至少门外的那个傻瓜肯定会为她这样做。
可也正是因为教导,她已经分不清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为了讨别人的怜惜而故意落下的泪水,还是属于她情绪的倾泻。如果悲伤也是一幕戏剧,那么至少在独处时就不要拉开帷幕了吧。
鹤见遥心想,这全是母亲的错。
这个女人是如此虚荣愚蠢,年轻时自恃美貌,擅自退学和陌生男人背井离乡,从此流连在上流社会的酒宴上。如今年华老去,就要悉心培养她苟且后生下的恶果,希望这枚能高价贩售的恶果带自己重回往日的风光。
正因如此,鹤见遥有资格怨恨这个女人——她是就是那个恶果。
乐器、舞蹈、绘画、历史、哲学、礼仪、心理……形形色色的家庭教师从记事起就出现在她身边,用极度严苛的要求向她灌输着成为名媛所需要的知识,这一切都是为了从男人身上窃取爱。
容貌也好,言语也好,什么都可以是真的,什么也都是假的。她是个从芯开始坏的烂苹果,表面新鲜饱满,腐坏的果肉里爬满的全是蛀虫。
她以为以后也会这样,进入上流社会,把自己待价而沽,在衰老开始前卷走一笔钱财,和母亲在一个环境优美、物价低廉的地方度过剩下的时光。
但就在半年前,母亲告诉她,自己欠下了一大笔债,已经到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延的地步了,希望她一定要帮忙。
她当然答应了,勒索了痴迷于她的男人们许多钱,不过这并不是白干的,多亏母亲的教导,她毁了那些男人对她的爱,自然理所当然地要求了她想要的东西。
离开灯塔国,到这个星球另一端的樱花国去,在没有人认识她们的乡下的县里,重新开始她们的生活。
可惜的是,鹤见遥以为的新开始,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早已结束。更可悲的是,她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去惩罚这个违约的女人。
那个女人告诉鹤见遥自己是如何爱她的,而鹤见遥也爱着那个女人。在这个全部都可以是假的的世界里,只有血缘无法作伪,如果连这份来自于血缘的爱也是虚假的,那么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而现在,那个女人背叛了她,重新回到了她在酒场迷离灯光下的生活,果决到甚至不愿意费心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愚弄她。
爱是完美的假象,是欺骗,是谎言。
就是如此,血缘无法作伪,所以这份爱也无法作伪。
鹤见遥闭上眼睛,忍受着胃部愈来愈强烈的抽搐。忽然,碳酸饮料中的气泡混杂着食物的气味不断上涌,鹤见遥霍然起身,推开门赤着脚直冲向卫生间,趴在马桶前开始呕吐。
水川清志几乎是在鹤见遥推开卧室门的那一瞬间就被惊醒了,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手臂护上了头部,紧咬牙关,恍惚中他几乎要以为父亲还没有死去,而自己又要挨打了。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令他恐惧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窗外的月亮被云层遮挡,熟悉而让他安心的黑暗很好地安抚了他。
干呕声不断从卫生间传来,鹤见遥偶尔停下来换气时,会发出近似于抽泣的声音。那声音吸引着水川清志,他坐起来,光着脚靠近了卫生间。
那里一片黑暗,少女跪趴在马桶边,胃里已经没有能让她吐出来的东西了,但抽搐的胃依然逼迫着她不能直起腰来。
水川清志扶着门框没有动,耳边响起连续不断的嗡鸣,指尖能清晰地感知到木质门框上光滑的漆皮,皮肤在微冷的空气中不断泛起鸡皮疙瘩,他打着颤,牙齿碰撞时发出连续不断的嘎达嘎达声。
原本无限远的世界一瞬间距离他无限近,突然灵敏起来的感官牵扯着他的注意力,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必须做些什么,可是他的脑袋里却一片混乱,只是茫然地靠近。
“不许开灯!”
鹤见遥几乎是尖叫一般的话语唤醒了他,水川清志吓得向后一趔趄,沉默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鹤见遥看不他,才闷闷地用鼻音响应。
干呕的声音渐渐平息,小小的卫生间里是死一样的寂静里,鹤见遥忽然轻声说:
“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