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式不发一语地抬头，辽远的星河在静静流动，亿万年恒久不变。人类母星流传下来的语言里，星“河”里“河”的含义，据说是在星球表面上大量的淡水汇集和流动的景象，几乎在无重力空间和未开垦的边境行星中兜兜转转的他尽力地想象这种奇观出现在眼前，无数的水分子受引力影响向着恒星升起落下的地平线上奔涌而去。不知道为何，一种孤独感莫名涌上心头。
他微微向侧面看了看，他们的舰队此时所处星系的恒星正发出炙热的光芒燃烧着，在过滤热能和辐射的全开放舷窗上如灯塔上的探照灯般缓慢旋转。
“宇文管代。”一个低低的，但音量刚刚好把他从思绪中拉回到作战中的声音。
“管代之名就免了。”
“失礼……星算师，所探宙域已无可动之敌影。”
回答的人头也不回，『观星师』——主要负责评估即时战场情况并统计大数据，即时准确汇报战场情报的人物情绪从无波动。传说女朋友和妈妈同时掉进『河』里这种古典问题也无法让他仿佛用焊接技术固定的眉毛有一分一毫的变形。
又是『河』吗？宇文式苦笑一下，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战场上来。
他看向自己面前悬浮着的十二块『牵星板』，上面的点阵显示己方的舰队开始收拢队形，各战术分队已完成作战任务，星罗布棋的大小攻击舰如暗夜已逝、只绽放一晚的传说中的昙华般正合上花苞。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宇文式把脑子里浮现的古诗句，不自觉随口吟了出来。
“真奶不吉之诗句。”
响起略微吐字不清而微甜的嗓音的方向，大大而黝黑的眼睛正从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盯着他看。
在这个人类已经向太空无限扩张的时代，眼镜这种东西只有装饰的意义，人类想改善视力，甚至可以装多一只眼睛，变成三只眼圣魔大人。
吐槽的『星构师』，负责的工作是把『星算师』提出的战法选择最正确的『战术框架』和『武器库』交付各战术分队进行『依赖注入』，以待作战时执行。然而这位娇小的少女甚至顺带考取了『听星者』的执照，所以这艘中军旗舰上的通讯事务也是由她兼顾。
换句话说，珠算子·愛波珂丝这位少女在这里领两份薪水，比他这舰队提督兼旗舰管代还要高。
在她周围飘舞着的同样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十几把复古无线键盘，也显示着她的与众不同。
不过在这支不那么死板的军队里，并没有什么问题。就比如除了军事汇报之外就不怎么说话的『观星师』却有着一头冲天而起的视觉系发型一样。
式礼仪式地对她淡淡一笑，把下面的一块『牵星板』划到最上层，上面显示的景象和『观星师』此时的汇报正好同步。
“各攻击模块偃旗息鼓，向相距最近之恒星方位移动，开始自主充能。请批示。”
“阅毕，可留三成戒备，后军填补阵型。”
式再次向刚才的方向转头，向上万俗称“刀片”的舰队无人攻击模块的移动方向观望，『牵星板』上光点斑驳，影影羽羽地流向这个星系“太阳”的方向。
无人模块正展开太阳能板，贪婪地吸收着在这片宇宙空间的亿万年间不断散发着的光热，转化为航行与作战用的能源。被列为预备队的『后军』模块则正高速掠过『中军』,向着阵势前线进行补充。
此刻，那硕大无比的火球周围，仿佛围绕着一条闪闪发光的飘带。
『河流』，宇文式脑子里再次闪过这个古地球的词语。
与此同时，有几个音节在空寂的宇宙背景里回响着——从刚才起，就一直在不存在的地平线上——从他脑海的深处一直浮现，恍如万年以前，地球夏季流传下来的记忆。
是什么？——似乎曾经有一种叫做“谬斯”的神灵？
他摇摇头，把辅助AI进行检索的这些古老词汇赶出大脑。
这里是宇宙空间的战场之上，还不到个人感怀的时间。
莲在商铺鳞次栉比的街道上闲逛，周围交汇着车水马龙的大合唱，像夏季的阵阵蝉鸣，熙熙攘攘的街头如同有河流在廊庑掩映的两岸之间穿行汇集，雕梁画栋的楼台总令人流连忘返。
小小的女孩子身着刺绣着莲花的素色罗裙，外面套以同样绣了宝相花纹样的火红广袖披风，窈窕的身影在簇拥着的五彩浪花之间浮载浮沉。
她并不喜欢人山人海的地方，然而仿佛被施展了什么避人结界在守护着她般，在她轻盈的脚步周围，总能神奇地出现一些空间让她悠闲地穿行。
即使因此与人群显得疏离不入，回头率却很高，无论男女。
她觉得大体是由于衣服的原因，而非自己长得有多么标青。
她身上的宝相花纹绣法奇巧，随时看上去都仿佛有花瓣在灿烂绽放，可以看出设计者的功力。
街上杨花梨花洒洒扬扬，树上枝头，挂着袅袅的春幡。
道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商行、店铺、酒肆、走贩，市列珠玑，户盈罗琦，即使是看上去熟客盈门、接踵而至的店前门槛，也焕然如新。
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今天是周末，她惊叹此时西市的繁华景色，
心下却想：
“算力能跟得上吗？”
常去的手工艺品店前各种小动物的公仔惹人怜爱地趴在花朵簇拥的篮子里，她可爱地眯起眼睛端量了一会儿，喜爱之意滥于言表。
刚才路过一位穿着像是一位普通商贾的大叔身旁，只听见他正与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个没完。
“坊间有闻，今者有叛贼宇文式，转徙于江湖，呼群结党，图谋不轨……”
莲心念一动，转身回去，听到那大叔又开始从头说。
“坊间有闻，今者有叛贼宇文式，转徙于江湖，呼群结党，图谋不轨……紫微城今起敕令禁夜，里坊亦不许夜行，各位街坊多留意则个。”
|一旁路过的年轻人嘀咕了一句。
“就是今晚开始维护的意思？”
跨过古朴的横拉式格子门，店内窗棂宽大，采光明亮，西式装潢令人眼前一亮。
“欢迎！”店员小姐姐爽朗地打完招呼，略有迟疑地看了她好几眼。
“请随便看。”不过店员还是礼貌地招呼着她。
莲直奔今天的目标，实际上她通过广告链接已经浏览过很多次这个商品了，今天只是过来下单。
白羊座的玩偶，姐姐的星座，这款设计是姐姐喜欢的类型。
对人类喜欢群聚的习性不适应的姐姐，时常需要她代为出来购物——虽然姐姐从来也没有拜托自己就是了。
然而她就是知道，姐姐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东西——即便姐姐每次总是什么也不说地把钱交给她。
“软乎乎地～”她舒服地眯起眼睛，回想起红炎姐姐房间里能堆成小山的——表面上冷若冰霜的那位姐姐实际上却是个玩偶控，而能共享这柔软的小秘密，无论何时都让她幸福得口干舌燥。
“麻烦线下送货到这个地址，多少钱？”
她正从腰间的绦带中取出手机准备付款——
店内的BGM变了，从悠扬的丝竹突然变调——
一个人形物体像破败的人偶般被扔进店内，莲刚才经过的横拉式格子门被撞得粉碎。
BGM变得险恶，狼狈地爬起的人形物体头上没有一根头发，还纹着奇怪的图案，恶狠狠地盯着门的方向。
“是……是不良人！？”店内的客人和店员都发出了惊呼。
“不良人怎么能进普通商店里呢？”
BGM还在转变，此时变成了急促的打击乐。
几名追击者踏进店内，引发了新一波的骚动。
“是金吾卫吗？”
客人担心受到牵连，纷纷退出了店外，而几个店员只能慌慌张张地退到柜台后。
“你……”刚才的女店员担心地看着在柜台前动也不动地漠视事态发展的莲。
追击者一身戎装，并未披甲，手执制式MP5N，对着摔进店里的光头青年一通短点射。
然而光头青年绝不肯束手就擒，只见他在地上连滚几圈，竟然一发未中！瞬间还拔出腰间的柯尔特M1873进行还击。
一时间，店内弹丸四射，店员和店外围观客人的叫声和枪声此起彼伏。
光头青年不仅以不可思议的预判在空中使出连续的空翻避开了冲锋枪的连射，还开枪至少击中追击者中的二人，然而对方也就晃了一晃，依旧站立着冲他不断扫射。
仿佛身上有避弹衣一般。
双方的距离也就三米不到，居然打出了冷兵器交锋的场面。
子弹在空气中划动的刹那间，发生了双方都没注意到的两件事。
“趴下，不要抬头!”
莲出声提醒，长长的广袖中一闪，便见一道银色的光芒电射而出，将几乎打中躲在柜台后来不及缩头的店员的流弹击落。
从追击的戎装人员脚下，一块图案花里胡哨的滑板悄然从店外滑入，嗖地直达光头青年正要落地的位置，分秒不差。
光头青年怪笑着正稳稳打算落地，摆出潇洒的单臂据枪姿势……
莲发觉这招赫然是青城的平沙落雁式——
之后便是天旋地转，光头青年一脚踩到滑板屁股向后，摔了个四仰八叉，被一拥而上的追击者按住不表。
见事态已平息，莲袖中的闪光也消失不见，她转身面对收银台的方向，请她救下的店员继续收款。
“可以用虚拟新月币吗？”
店员小姐姐犹犹豫豫地一会看看她，一会看看她身后乱七八糟的逮捕场面。
“什么世道？编程的吃完青春饭没了利用价值，就要么减薪要么末位淘汰？老子还就不干了！”光头青年一边挣扎一边大呼小叫。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抓捕者嗤之以鼻。
莲回了回头，倒不是对他们这烂大街的职场话题感兴趣，而是她听到耳边的BGM出现了几秒钟极不和谐的变调，一段吉他的扫弦，抒情得不似该出现在此种闹剧场面的几个小节，令人想起青春飞扬的初夏的旋律。
再仔细看看，这『不良人』头上纹着的，好像是某知名运动品牌的Logo，按“垂拱格”，凡犯事者遭惩戒，男的剃光头，头上脸上刺配推送广告，女的剪瓜皮，衣服上亦贴满推送小广告，广告内容不时变换，广告费用归『朝廷』所有。
她皱了皱眉，习惯性地抚摸着绑有彩色春幡的麻花辫，看到一位身着缺胯衫的少年进来一脚蹬在刚才结束混乱场面的滑板上，滑板立刻乖乖地回到他手中。
虽然那块滑板上面花花绿绿地喷着各种涂鸦，莲却分辨出其上左右对称印有一对珍奇异兽，首尾似鱼，尾有两翼。
少年微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一脸的天真无邪。
“那个……”店员小心翼翼地问着她，“刚才谢谢你……请问您也是金吾卫？果然习武之人的装束都与众不同……”
“我？当然不是。就您所见，我并未成年。”莲摇头的时候两条麻花辫摇啊摇，上面坠着的彩纸春幡煞是好看。“装束？”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可爱地歪了歪头。
难怪刚才进店的时候店员的神色那么奇怪。
“他们也不是金吾卫，金吾卫不用MP5N。”她指了指身后正在拖着光头『不良人』往外走的武装人员。
“他们是水师的人……”她顿了一顿，补充说道：
“也就是我们说的‘水军’”。
莲离开西市，找到附近的一个登出点存档登出后，取下脸上的VR面具，长吁了一口气。
「新月天边～是否在燃烧的神都」是一个开源的开放世界MMO游戏，其卖点除了花样繁多的玩法以外，最与众不同的是，这个游戏世界是开源的，意味着玩家甚至可以在遵守游戏公司设定的开源协议之下，对游戏进行二次开发。根据本年度的公司报表显示，贡献代码的人员已经占到了注册玩家人数的20%以上。由于游戏公司对于自由开发人员额外有着等级方面的奖励，所以目前游戏的开发社区极其活跃。
虽然游戏本身是以RPG动作游戏起步，但是也欢迎非战斗人员进行升级，发展出了很多种不参与主线剧情的玩法，包括但不限于：养成、社交、音游、虚拟主播、种菜、建筑装修、虚拟经济、棋牌、赛马等……真正地发挥出了「开放世界」的优势，成为了玩家们津津乐道的大型元宇宙社区。
很多连锁商家也与游戏公司合作，在游戏中植入了线上商店，刚才莲去光顾的就是其中一家。店里的管理人员可以是商家在线，也可以是AI，也有可能是聘请的兼职人员，很多大学生玩家就很喜欢应聘这种职位。
由于VR技术的突飞猛进，这个世代的在线游戏已经可以为玩家提供几可乱真的虚拟现实环境，许多人开始游离于两个世界之间。虚拟与现实，高贵的梦想与低贱的生存，仰饮星河俯拾夕阳的浪漫和廉价的杯面，人类从诗与音乐的缪斯怀抱中终于往生于自我构建的苏诃缚帝（极乐净土）。
非为死，而为往生。
游戏公司开发这款游戏的宗旨是「真·虚拟现实」，所以有很多所谓「虚拟现实」的骚操作，虽然也激发过不少争议，比如刚才遇到的「不良人」，一般游戏对于违反版规或者作弊的玩家进行的惩罚也许是封号了事，而在这款游戏里，首先是把违规玩家的虚拟形象暂时加上「不良人」属性，并强行进行广告推送，如观察期内玩家没有其他「不良」举动，则帐号回复正常。类似这样的游戏世界设定，当前版本下叫做“垂拱格”，名称源自武周女皇帝武则天颁下的法律。
还有「金吾卫」，则是由游戏公司聘请的下级管理员，专门负责维护虚拟社区的秩序。
游戏公司在游戏上线之日即宣称这个开放世界的运行尽量不会出现“神之视角”，「世人各行其事」。
包括游戏源代码的开发，游戏公司也极力放权，只要不是有害代码或者违反社区公约，即便是看上去与游戏的初始设计毫无关联的而只是好玩甚至搞笑的功能，都会准许上架。
正是由于这种自由度，使得社区空前活跃。当前的游戏版本是11,从8版本开始，有一班开发玩家引进了「枪斗术」，将原来以冷兵器为主的武侠世界进行了一次硬分叉，演化出莲经常登陆的这个B区块。
——然而由这个硬分叉起，游戏的开源贡献者被贬成“不良人”的比例急速增长的传闻便不时传出。
莲今年十六岁，高一学生，游戏里的虚拟形象是十二岁的小女孩，跟她一样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发型，然而二次元的甜美可爱却常常令她这个人类原型都感到嫉妒。
“宇文式？宇文式……”这个名字给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肯定不是她认识的人，但对于学校家里两点一线的她来说，能听到别人名字的场所应该有限。
她突然从信息碎片之海提取到一些记忆，于是打开显示器登入游戏论坛，用搜索功能查找到了近来的一个冷门话题，里面有人分享了一个很偏门的加解密小插件，插件名称x像是一串在键盘上随便敲出来的字符，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yuwenshi&nangonglanlu”。这个话题下面几乎没有回复，点赞数却奇高，搞得这个话题本身成了另一个热门帖子的讨论对象，大家都在猜测这个连名字都莫名其妙的小插件是干什么用的。
莲调出刚才虚拟商店里的战斗场景的存档文件，回放到那个“不良人”青年被制服后不断重复的妄言妄语，录制音轨后，把当时一闪而过的BGM也提取出来，然后用插件调用这两个音轨。
解密出来后，只有一句语音：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而只亏欠二人：宇文式和南宫兰露！”
另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名字。
她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小会这个小插件，只注意到发布者的ID是“梅中学学生会”。
“对了，姐姐说不定起来了！”她急急忙忙地从用户菜单切回游戏主界面，选择登入地点。
『神州大地之都』、『大周万国颂德天枢』洛阳城·偃师区，穿过柏树环绕的山谷，这里的地势沟壑纵横，山中几乎无路可通，登出点离得甚远，莲仗着自己轻功了得，翻山越岭而行，甚至以身上的广袖披风展开滑翔模式，从参天的古柏上飞跃而过。
不多时，可看到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冒出一幢客家土楼建筑出来。
莲愣愣地看了看游戏中属于自己的寓所，才一天不见，好像又有了不小的变化，她的几个姐妹对于建筑和设计的热情总能令她乍舌。
在这个游戏里玩家获得的云存储空间跟等级是成正比的，等级高的玩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在游戏中设计兴建自己的建筑物。
“我记得一个月以前住的是前后带有大大庭园的折衷主义风格洋楼来着？”
建筑的名称也变了，现在名为“新月坞”。
建筑的占地同样令人乍舌，在抵达高耸的正门以前，居然还要跨过一条护城河。
进去后能看到宽敞的晒谷坪、圆圆的水井，视角里优雅的圆弧形土楼上，每一层的柱子间隔都挂着红红的灯笼。从楼顶层层叠叠的灰青色瓦片围绕而成的完美圆形里，可以看到一片深邃的碧蓝，正染上微微粉色。
莲让自己的剪影融入土楼斜长的边缘，仰望着高耸的楼顶之上的如洗苍穹。
每回快要来到姐姐的身边，反而会感觉到无边的寂寞，仿佛从深空探索归来，遇到无以言喻的地心引力，和熊熊燃烧着你的大气一般。
这种异常，只有姐姐冷冷而温柔的声音，才可以解除，让自己回归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