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过了。
一时间我又想起高中时和她的种种,脸红了个透。
“干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给我抬起头。”
听见忍冬这么说,我才迟缓地抬起头来,她见状顺势整理了我耳边翘起的头发,将碎发别到眼睛腿后夹好。
“谢谢。”我说。
“用不着谢我。”她将手从我的手腕处拿开,然后才开口询问道:“近况如何?”
“我……还好。”
“我也是。多亏了你爸,我才能找到住所。”忍冬毫不在意地说着,好似口中讲的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是被赶出来的,就在半个月前。”
“被赶出来?”我只从父亲那里听闻忍冬的家庭情况,没听说过她是被赶出来的。
“是啊,那几个人。我是不是该骂他们两句?”
“你可以。”
“嗯,但是李叔叔会生气,就连上班时玩手机都不行。”
这是实话,父亲还是拒绝使用一切先进的电子产品,除去要发的必要消息,他不会多看手机一眼。
“这是要你专心吧。”我违心地讲。
“大概吧,不过也无所谓,那些事情也没什么好看的。”
并不清楚她口中的“那些事情”是什么,只好应声说了句“嗯”。
后厨传来“忍冬啊”的声音,是我爸在叫她。她跑过去,我也跟过去瞧了眼。
“来,你把这些土豆切了削皮,还跟之前一样拿袋装完塞冰箱就行了。”
我很少见到父亲这样,大部分时候我都只是在读书,享受着父母为我创造的条件而已。他们也什么都不提起,好让我心无旁骛的学习。
我不会做饭,曾经父亲想教我,却因为我学业上的事情给耽搁下来。
可能他把教我做饭的功夫和心思全抛给了忍冬,这位与我年龄相仿,却早早没了书上的女孩子。
沉默无言,我退开,七天对于学做菜来说还是太短,我的工作只有端菜。
父亲店里雇的员工大多是短工,目前除了忍冬住在店里并且全天都在以外,只有他一个人在打理整个餐馆的上下。
父亲其实可以雇长工,但是他仍然需要一大笔钱去还房子的贷款。之前推迟剪彩开店给他造成的损失难以估计,不过他也没有特别后悔就是了。
“天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急也没有用。”父亲这样说。
是的,急也没有用。尽管过去父母一直在吵架,生活同样还得继续,店最终不也还是开下去了。
我抚摸上墙,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充实感。
是啊,一切都会过去的,生活还得继续。
回到座位,将头靠上石灰墙,想起了另一些事情。
2020,2021,2022,2023。
今年是2023下半年,高中生涯刚刚结束,大学生活刚刚开始。
高中生涯在我的学习中只占了一部分,却永远是其他人所认为的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对我而言,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原本高中是要去省城里上的,四星级高中,五星级高中,更好的学校。
父亲执意要我上本地中学,母亲则不同意,她说我应该去上教育更专业的学校。
到哪上学都一样,最终我去了隔壁县上学,一所普通的三星级高中。
我觉得,如果我当时去了其他高中的话,大概率是要被一些人刷爆的。可是我上的是三星级高中,在那里当了两年的“土凤凰”……
确实,这没什么不好。
我没什么兴趣爱好,父母也不会想到要给我报兴趣班,他们一致认为这是浪费钱。初中之后就连补课都不多,我只好一心扑到学习上。
高一上半年时我是走读,一天晚上开电瓶车回家时差点被车撞倒,这事让父母不止一次的为了我的安全吵架,所以高二时改了住宿。
我不会想到住宿的结果是发生这种事情,如果我知道,我大概率不会选择住宿,死都不会同意签下那张住宿单子,宁愿自己承担被车撞死的可能。
可事情就是发生了,超出我的预料,这就是天意,没有人会料到。
我上的那所高中几乎每年都会有人跳楼,在他们跳下去前,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料到他们会跳楼。
或者料到了,但是没有人会真的去说,或者在意他们。
高二下半学期的时候,那位时常抓着窗前扶手眺望夕阳的同学跳下了楼。当时我离他最近,那周换位置,我就坐在外窗门口的位置。
我不是第一个发现对方要跳楼的人,但我是最后一位试图向他伸出手要去救他的人。
我跑出去,当我靠近他即将能抓住他的时候,他终于站在过道窄窄的隔墙上,头也不回的直接跳了下去,没有半分犹豫。
一瞬间我想尖叫,吼得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但是没有,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没敢朝下去看,教室是在四楼,楼下有灌木。如果幸运,跳下去还有生还的可能。
我跪在地上,没有人问我现在心情怎样,什么样的声响都阻止不了我的惊恐发作。
后来我被人拉起来了,我不记得是谁,可能是同学吧,把我拉回到座位上。之后几天,班级里的所有事情都是混乱的,我不是很想回忆这些东西。
如果我能在此之前和他说说话呢?
没有如果,是的,没有如果。
心理老师私访了这个班的所有人,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也说不出心中最真实的感受。
那个同学最后活下来了没有我也不知道,他在抽屉里留了封遗书,里面说:
“我们都是囚鸟,妄想突破学习的牢笼。”
我不是,我没有这样想过。尽管我想救他,但我真心不认为,人会有变成困兽的可能。
后来有老师评价说,那个人心理素质极差,抗挫能力低下,上了社会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可我也不认为那个人真的有他们说的这般无能,他只是跳了下去,选择结束生命。
这个选择本身没什么值得评价的,这是他的选择,仅此而已。
那周,学校久违的仁慈,让我们所有人回家。
我的父母自然已经听闻了这件事,连同身边的亲戚,所有人都在说,所有人都在教育我。
我当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也不懂为什么那个人要跳下楼。没有人讲解为什么,只是叫我和其他学生别跳。
没有人解释人为什么要跳楼。
人生是什么?似乎所有的回答都指向美好,但现实生活从来不会一帆风顺,必须要有逆境。
政治、思想、教育、品德。
想回答的所有的话都汇聚成了:“我不会跳的,我为什么要跳?”
“这太愚蠢了。”
是的,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事了。理所当然的,在他做出这种事情的时候,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了。
我想我们都是愚蠢的那种人。
我爸是最后一个和我谈论这件事的人,他总是不看班级群,也不太在乎我学习上的事情,他是家里唯一不在乎“李文能否考上大学”这件事的人。
父亲回家之后,把我叫到客厅,那时正是他餐馆生意最惨淡的时候。不过他从未和我提到自己的困难,也并未提起自己和妻子每天吵架的事情。
我入座后,父亲久违地跟我讲了个故事,他眼见的故事,农民工的故事。
这个人是父亲还在面馆做工时的一位老顾客,每天早上吃一碗面,中午吃一碗面,晚上吃一碗面,连续在那吃了快有一年。
每天到面馆的时间很晚,有的时候几个人来,更多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吃面,时间久了也认识了父亲,某天中午他的工程终于做完了,在那点了碗牛肉面,说是犒劳自己。
闲聊时,那人大致讲了段总结,他说人这辈子就是个在做的工程,一块一块垒起来,只有过完了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建筑。
可能是个厕所,可能是个房子,可能是个需要很多辈人才能做完的东西;不是每个砌墙干工程的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他们还是在做,任劳任怨,为了那么一点工钱。这也没什么,很多人就是这样过来的。
为了生活打拼下去。
最后我爸说,那个人今年死在了工地上,另一位为了生活而打工的工友没有注意到下面有人,把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的石头块一个一个朝下砸,刚好砸死了那个人。
我以为父亲会再往下说点什么,哲理啊、警告啊什么的。没有,父亲说完就让我去睡觉了。
我当时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我后来才懂,他说的是人生。
那个我一直在找的,搞不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