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真的遭了。
这一瞬间,脸部品尝到坚硬地面的触感,这才知道自己是趴倒在地。
视野闪烁,体温丧失,灼热的痛楚笼罩全身。
几分钟前,铃兰向怪物发起了冲锋……几分钟后,胸口被异物穿透,心脏受致命伤,故事迎来结局。
自己、会死。
理解到这点的瞬间,铃兰的意识急速远离。
眼前铺着鲜血地毯的地面,被熟悉的“人影”踩出波纹。她竭力想要挽留,但“人影”将她的肩膀踩碎,回眸中带着甜腻的温柔。
宠爱?陶醉?不,那些都无所谓。
唯一的希望,只是──
“無無無嘶铿嘶铿……!”
宛如悲鸣的轰响声传来,手中的半截“链锯”生物在低吼。能听到废品发动机一般的声响,证明它的力量也消耗殆尽,所以──
“……無……咔嚓!”
声音戛然而止。简单的碎裂声后,鲜血地毯迎来了一堆废铁。
倒卧的链锯生物就在旁边,那儿还有自己丢人现眼伸长的手臂。
无力落下的漆红废铁,和她染血的手微微交握。濒死的器魂,似乎在回应她的想法:
“……把…姐姐……”
抓住即将远去的意识尾端,她瞪向温柔俯视的“人影”。
“……把她、给我──”
──还回来!
下一刻,名为“空摩铃兰”的少女迎来死亡。
#
时间回到五个时辰前。
铃兰抬头仰望的瞬间,冰凉的雪花触及眼眸。
“啊……好冷。”
时值暑假,天空依旧飘着茸茸的细雪。
对于降娄自治区和这片白色土地上的人们而言,四季只分“冷”、“微冷”、“好冷”三种状态。顺带一提,“好冷”是形容天气好。如果有人对你说“好冷耶”,其实是在讲“早上好”。
──以上,摘自《大炎地理志·降娄篇》。
打开儒家浏览器的页面搜索“降娄”,也有如下简介:
“这里是佛教盛行的大地,皑皑白雪的自治区,曾是一片戈壁。”
“两千四百年前(建安年间),遥远的北方掀起了一股持续千年的神秘寒潮,从此四季如冬。”
网页再往下翻,各种旅游广告满天飞……近年来,朝廷对自治区大力扶持,试图以旅游业带动当地的经济建设。事实也正是如此,拜这些政策所赐,自治区的一小部分成为“实验景点”,率先发展起来。
其中之一,便是铃兰的故乡。
敦煌县。
虽然本地的民风极其彪悍,但在炎国的网页宣传中,敦煌摇身一变成了旅游胜地。宣传语中还经常用“佛门风光,极乐净土”作广告,吸引全国的游客。
作为见习僧女,铃兰开启了今天的导游工作。
“……好冷耶?直播间的大家,看得到吗?”
即将十八岁的她,把镜头上的雪花擦拭。然后凑到镜头前,习惯性安抚眼前的留海。
清理发丝,注重印象,将清纯面貌留给观众,这是素养。
她只能说清秀。身高和体型都很平庸,特征是羊毛般的纯白卷发、和坚定不移的桃色双眸。直播间有人给她取了个绰号叫“首领”:因为少女站在雪地里,就如同羊群的首领。
深吸一口气,铃兰看向自己的“羊群”:
“现在各位所看到的是……”
在展览区,原本是前院一类的地方,开始介绍。
“横跨了整个自治区,号称‘降娄命脉’的佛家千百年集大成之作……地脉炉『大三昧耶』的复刻模型。”
身后是高耸的钢铁熔炉,呈现出菩提树一般的外观。
在这座宏伟的熔炉前,游客们如同虔诚的信徒,围绕着它,神情惊讶而敬畏。信仰与技术在树干上交融,蒸汽与热气缭绕在炉周,形成了一层朦胧的云雾。
四周是相机声、惊叹声。面对高达四仗,端坐于菩提树上的机械“孔雀明王”像,在蒸汽与涡轮面前每一位游客都轻声细语。
游客静静凝视……见到这一幕,铃兰也暗中念诵。
正所谓:
“──南无多炮塔菩萨,六根清净铆蒸钢;一息三千六百转,大慈大悲度世人。”
在降娄民间传说中,佛陀是正觉之大圣者,其座下菩萨金刚,皆铜头铁臂,曾伴莲花驱逐妖魔,用慈悲的钢铁拯救苍生。
对于生存在这片北方自治区的僧人和居民来说,蒸汽与柴油是信仰,供暖则是赖以生存的法则。铳炮,火器,精钢……从铃兰记事起,禅院里烧香拜佛总是弥漫一股机油味。
沐浴在视线下,雪中漫步的她开始道来:
“众所周知,大约两千四百年前,寒潮南下。受到极圈扩张的影响,降娄化为冻土。这里原本富庶且炎热,是沙漠丝绸之路。如今,这条通路已被雪线阻断,我们只能从遗迹中一窥当年辉煌……”
“与此同时,佛家也在此生根发芽……为了普度这片荒原的众生,我佛慈悲,号召僧众建造了地脉炉,并赐名:『大三昧耶』。”
“直到今天,这套系统仍在运作当中,而且就在酒泉……不过由于并未开放,我们也只能从模型一窥两千年前降娄人民的智慧结晶。”
在直播的同时,不忘对周围游客投以职业微笑,台词则是采用背了整夜的手稿。铃兰继续向众人展示。
──很好,直播间的观众正在稳定增加。
年轻僧女咳嗽一声。镜头来到一根露出地表巨大管道前,上面是金漆和真言。
“请注意看!这热泵通道上的刻蚀经文,出自《金刚经》。相信大家在来路上也有见到,这些管道遍布自治区各处……专门用于输送地热……啊,请勿用手触碰。”
走在景区时不时见到的管道,附近的雪常常会因高温而化开。对佛教而言,热泵通道就是生命线……铃兰长篇大论道完,等待回应。
“你好……这位、小僧?”有位游客发言。
“施主,请随心称呼。”
“请问你是尼姑吗?为什么不剃度呢?”
这样的常识性问题,让铃兰桃花玉般明亮的眼睛睁圆了些。
但很快她的表情便恢复如常──
“是僧女。”铃兰答复,“……这就要说到现存的佛教分布了,施主是第一次来降娄吧?您说的尼姑,在我们这块没有的!”
现存的佛教,以降娄自治区为界限,分为两支。
其一是寺庙佛教,最广为人知的存在形式。也就是常说的“寺庙”,其人员组成是“和尚”和“尼姑”,在炎国分布最广,影响最深。这支起源于密宗。
其二是禅社佛教,是禅宗、法相宗等剩余宗派的集合。
其建筑形式由中央的“禅社”和地方的“禅院”组成。
在降娄提到佛教,默认都是指禅社、禅院,而非寺庙。这里的宗教人员称为“僧人”“僧女”,其职业上到“古刹社主”下到“沙弥比丘”,规格复杂,按照考核又有内外两院之分。
顺带一提,像铃兰这种普通僧女就是外院弟子。
此外,大炎帝国的邻国还有一支与佛教高度相似的“梵教”,这里按下不表。
“总而言之,”铃兰在人群前作结,“寺庙和禅社,两支佛教给世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其中一个区别,就是这位施主问的剃度礼了。”
寺庙的和尚、尼姑是光头,因为他们终生剃度。
而禅社的剃度则是按照等级来的。
因为剃度礼在自治区是一项荣誉,等级越高的僧侣,其行过的剃度礼也就越多。多数的僧侣一生只行一次剃度,这场剃度礼通常在成年当天举行。
铃兰还没有剃度。一头晃眼的纯白长发带着天然的卷曲,在人群中很醒目。
炎国人的发色很广,但白得这么彻底的头发很少见。
说到这里,铃兰突然想起一个谈资:“其实降娄历史研究中有个很有趣的猜想,这里跟各位施主讲解一二。”
说的是,有位大学士谢顶,在冬天弄丢暖帽不幸染上风寒。然后他突然有一个大胆的假设,那就是……禅社不施行“终身剃度”,可能是因为气候。
两千四百年前开始,北极圈扩张,降娄化作冻土。古代僧侣在这么一片寒冷的雪域里剃度,显然不利于脑部保暖,影响健康和寿命。因此只有最优秀的僧人才能抗住一次又一次的剃度礼,久而久之,“剃度”在自治区便成了一种荣誉。
“事实上,”铃兰有点自豪地补充道,“这在民间已经成了习俗,即便不是僧人,孩子成年时也会由长辈剃度,寓意获得一个健壮的身体,从此无惧风雪。”
“这对姑娘来说,不好吧?”有人带刺的问道。
听到游客的问题,铃兰眼里闪过迟疑,但很快组织语言:“的确……以现代的审美来说,可能有一点不雅观,但这是传统,是降娄的荣誉……我想,没有一个降娄姑娘会拒绝它。”
“在纪念品商铺中,有种很美丽的头饰叫忍冬冠,通常由白银铸造,采用古代工艺,其机关花瓣会在每年最寒冷的时节绽放,象征顽强与不屈。降娄女孩剃度后便会戴上美丽的头冠,直到来年长发再摘下……这种头冠配有秘制的生发药液,能让重新长出的头发更加光鲜亮丽,就像忍冬来年的盛开──施主若是感兴趣,可以选购一二,赠与自己心仪的人,寓意白头偕老。”
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僧女强撑着表情。
在旁人看来,这番说辞流畅大方,但铃兰其实很紧张。她不擅长随机应变,只能背稿,关于“忍冬冠”的讲解是她自己写的,用于商业街宣传。
──好险……差点就把气氛弄僵了。
由于要直播,铃兰每次都会更换导游解说词,不断添加自己的见解,防止观众审美疲劳。这需要在深夜背大量的稿子,如此努力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这里是“降娄自治区”。
是铃兰的家乡。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家乡不好。让家乡富足起来,让自治区为人所知,这是作为僧女的铃兰的目标。
所以要竭尽全力宣传。
刚才的讲解让游客眼前一亮,看来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僧女回过神,打算继续讲寺庙和禅社的区别,这时有人问了一个非常刁钻的问题,是关于之前“大三昧耶”模型的。
“──降娄的地脉炉,相比炎国的运作有所不同……当然,我是想问你们平时要怎么维护呢?”
这个问题相当专业,还不曾出现在铃兰的解说稿中。
炎国现在用的是工业真气,而降娄自治区却还滞留在蒸汽与机油(百年前是柴油)的时代。在大炎,地脉炉一般是用来开采天地灵气的,然后提炼成更纯粹的工业用真气。
而“大三昧耶”虽然也是地脉炉,但从设计之初就没有开采的功能,而是传导地热,像张毯子一样给整片自治区供暖。因此被称为热泵。
这个庞大的系统从两千年前运转至今,必须有人不断更换其部件。“大三昧耶”的每个节点都设置禅院,将维修工作分摊给各地……铃兰思绪万千。
真讲起来,内容太多,只能挑重点了。
“这个嘛……”她挠起脸,最终准备展示自己的维修匠袍。
虽然叫“维修匠袍”,其实是件耐油污的僧衣,各地僧人都会负责设备的日常维护,包括诵佛念经、超度“器魂”等等──正当铃兰组织语言的时候:
“当然是,这孩子啦……她可天才了我跟你们讲!”
兴奋的婉转声音从后方传来,双肩也被搭住。然后铃兰像个商品似的被人展示。
镜头剧烈摇晃,摄影师大大咧咧地闯入画面──
“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全镇的地脉维修技师,十二岁就精通器械的天才!我家妹妹很可靠吧?来,铃兰,和大家打招呼呗!”
漾出明媚笑容的,是个相当开朗的年轻女性,语气亲昵,从背后与铃兰紧贴脸颊。
光是登场就让直播间沸腾,其面貌和身材正是如此惊艳。一时间诸如“好冷耶”的留言满天飞。
虽然很不愿承认,直播间里至少一半观众都奔着铃兰的姐姐而来。诺兰行事鲁莽草率,却是位极美的僧女,有着母亲的所有优点。
按说世人印象中,佛教应该没有家庭单位,但那只是寺庙。在降娄自治区,外院僧侣是允许组成家庭的,因为他们的主要职能就是维护“大三昧耶”节点,这种事自然代代相传更好。
铃兰家的“空摩院”就是如此。
年长僧女开口的瞬间,所有目光都被其吸引了。相比之下,原本还是焦点的铃兰则慢慢涨红了脸,声音颤抖道:
“别,别闹了……快回去!”
“我才不要……抱着摄影机很无聊的耶,姐姐也想入镜啊。”
“你已经弄得一团糟了不是么!”
“哪里弄糟了,姐姐可是很努力地……帮你正面宣传啊?”
“才不需要帮、倒、忙。”
“痛、好痛!小铃真是,别扯姐姐的手咧……好痛好痛,松开了?”
眼看话题被带偏,铃兰攥紧姐姐的手腕,后者则是泛着泪花求饶。激烈互动下,周围目光都聚焦在这对姐妹身上。
铃兰家的“空摩院”,是敦煌县九座禅院之一,同时也是一处旅游景点。作为禅院僧女,自然代表着佛母大人的门面,铃兰松开手,想着自己居然出现了如此漏洞百出的姿态,实在丢脸。
而且还是在公开场合,一大帮陌生人面前被如此夸张称赞……堪称酷刑。
炎国网络有个词叫“社交刽子手”,意思是对他人进行“公开处刑”的家伙。姐姐诺兰就是这种刽子手,虽然没有恶意,但总是好心办坏事。
比方说现在。
沐浴在闪光灯下,铃兰脸颊正在一点点发烫──
诺兰一副自来熟地向直播间观众搭话,借走游客的相机……然后凑到狼狈的铃兰面前,脸颊紧贴,笑着拍了几张合照。照片里是洁白头发的僧女姐妹,姐姐神态亲昵,妹妹则在这一刻瞪大眼睛。
“怎么样?我家妹妹很可爱呗,今天一过就成年啰?马上要行剃度礼了,有点激动呢。”
诺兰指着相片向游客炫耀,笑容满面。因为妹妹让她回去当摄影师,所以她就乖乖听话了,但诺兰觉得自己应该发挥点主观能动性,帮妹妹做宣传,于是把相片当商品来卖,五宝钞一张。
最近的年轻人好像有种开始流行的玩意叫“伪写真”,通过机器而不是传统工笔来绘写人像,讲究形神皆美。诺兰的售卖思路就是参考“伪写真”,拍的角度很能打动人心。
她是个很擅长捕捉美的人,而且自己也是美人出镜,所以这相片卖得还不错,假以时日或许能开一家大店铺,里面全是姐妹的合照。诺兰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很有商业头脑。
下一刻,她的头顶就挨了一记亲切的问候,被气鼓鼓的铃兰拖走……铃兰一边道歉以收回那些相片,一边退回零碎的宝钞,在陌生人中间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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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暑假了。空摩铃兰,刚结束“会试”,明天满十八岁,是个见习僧女。
目前和家人一起住在敦煌县莫高镇,母亲在十年前的山火中遇难。
虽然成绩优秀,考上了炎国的第一府学,但考虑到家乡没有继续深造,而是选择担任导游,竭尽全力做宣传。今天是她的生日,平凡而忙碌的生日,如往后生活一样普通的生日──
天的色彩,风的微寒,山的曲线,犬的吠声……小镇的商铺,挺立的佛塔,照相的游客,年长僧女的身姿,世界清晰得仿佛可以用手指临摹下来。
还有纯白的雪。
染白整个自治区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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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再想起来。这一天,闻名天下的“链锯降魔师”即将迎来与自己的师父──
铃兰与那个世间“最强”男子的初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