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大了。
竹简屏幕上的时间已显示“酉时三刻”,夜幕渐渐降临。离姐姐离开已有一个时辰。
“还没回来啊……”铃兰盯着庭院纷飞的雪花出神。
莫高镇不是很大的镇子。这么大的雪,足以把山间步道淹没、或堵塞街巷。这时候就需要应急方案,加大热泵通道的输出功率。铃兰刚刚抢修完系统,从散热管道、引擎还有巨大的佛像中退出来。
直到百年前,佛教采用的还是柴油,这种燃料在接触皮肤后会引起不良反应,因此古代僧人僧女手臂常有红斑和丘疹,称为“受戒痕”。焚烧不全的柴油吸入后还会导致肺病,现在这种燃料已被朝廷提供的机油取代。
刚结束工作的铃兰一身机油味,她站在门前,习惯性抚摸自己的留海。
──桃色瞳孔紧盯着门上的图案,脚步踌躇不前。
原因无它。
铃兰不知道如何面对房间里的男子,禅院的住持,自己的父亲。卧床不起的僧人。
游客已经离开,回廊变得空无一人。铃兰望了一眼后院,雪仍在飘落。在热泵的作用下,石灯一个接一个点亮,空摩院的光源逐渐从前庭蔓延到后院。
天空已黑。她眼前灯火通明,辉煌的光芒有种异样的压抑感。
吐息……调整呼吸……试图敲门,门内没有回应──
“父亲大人?”
眼前的房门紧锁,寂静且没有灯光,恰如屋主的心房,与外界的一切格格不入。
已经十年了,虽然习惯了对方理所当然不回应,但身为女儿铃兰还是每天都会驻足于此。
敲门,然后耳朵仔细倾听。
只能听到房间内沉闷的呼吸──
父亲的人生,基本在母亲去世的十年前那时停止了。那起山火让顶天立地的男人遭受了丧妻之痛。铃兰理解这一点。
临界点是十年前。嵌入他灵魂的大门在那前后什么地方戛然关闭。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越来越顽固,经常逼得姐姐不得不和其吵架。上一次吵架还是铃兰升学的事。
前段时间,铃兰考上帝京第一府学,父亲却擅自填写女儿的志愿,拒绝了学院的邀请。
这事闹得不可开交,诺兰质问父亲为什么擅作主张,多年来的矛盾全面爆发。很多人以为诺兰这种美女不会发火,但当得知妹妹的升学志愿被改,那天晚上,诺兰头一次被气哭了。
铃兰其实没有升学打算,自从前任法师的母亲去世后,禅院一下就冷清了。因此她很想接过母亲的班,和姐姐一起振兴禅院,让家乡富足起来……可即便如此,父亲的做法也太让人寒心了。
家庭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姐姐和父亲彻底闹掰,迫于气氛,铃兰很难和父亲搭话。
他就是这样的人。十年来几乎每天都闭门不出,其存在本身,仿佛就象征这个家庭的裂隙,即便身为姐妹的诺兰和铃兰再怎么修补,亲缘关系的伤痕始终在那里……只要男人在场就无法言笑、无法前进,因此男人选择将自己封闭。
可今天与往常不同,铃兰鼓起勇气开口:
“外面……发生了很多事。列车脱轨、自治区封控。听说炎黄军开进来了,要求开放领空。有人拍到了浮空舰,真想亲眼看看啊……到底是什么原理才能飞起来呢?”
没有回应。
“然后,还有……”铃兰声音平静,“升学的事。”
仍然没有回应。
“姐姐好像还在生气,希望我继续上学。母亲以前也说我适合念书……可我走以后,禅院就只剩姐姐了,她对热泵通道一窍不通啦……所以我不想升学,我要留下来。”
“……”
“要是母亲还在的话,大概会被念一顿吧?”
喃喃自语着,白皙的手掌抚摸房门。
没有回应,但铃兰并不气馁。十年如一日的汇报已是常态,哪怕心底稍显寂寞。
“今天我就汇报这些吧……另外,父亲大人,虽然我不在意,您还是早点和姐姐道歉比较好。姐姐那边,我已经跟她劝过,应该快消气了……”
依旧没有声音。
最后,虽然不可能被看见,但铃兰撇起嘴角。
“明天是我的剃度礼,虽然您或许已经忘了,但我还是希望您能来……”她改变语气,“父亲大人!”
“明天见!”
如此认真说完,铃兰在回廊转身离开、走远,身影在雪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父亲的沉默是常态,自己早该习惯。但今天或许是受姐姐的影响,铃兰态度带着希冀。
希望两人能和好。
希望家庭裂隙修复。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正当她思考这些时──
“……”暮色的山间台阶上,响起了鞋底踩在地面的急促声响。
台阶上的雪飘扬,并且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林中荡起轻轻的涟漪,惊醒了树上栖息的鸟群。
“有人来了?”
这并非铃兰的听觉太好,而是山中本身很安静的缘故。她警惕地抬起头,感觉到到有人正朝禅院狂奔而来。
原以为是归来的姐姐,但脚步完全不像。
而是别的……“什么”。
封控消息应该传开,不会有人来参拜才对。况且现在的铃兰无意接待香客。
“好……虽然很抱歉,但还是要好好跟上山的施主说清楚才行──”
铃兰给自己鼓气。
如果对方是避雪,就勉为其难收留下吧……这么想着朝屋外走去……下一刻,她停住脚步。
不对!
来者的速度堪称异常,而且一直在加速。
铃兰原以为对方会因为庙门的沉重而停下来,但只听到一声巨响,大门轰然洞开,回荡的余音震得她心脏一颤。
──踢开空气、产生音爆!这哪是什么参拜者,那阵仗分明是架超音速战斗机!第二道庙门被同样的手法洞开……铃兰清楚感觉到屋檐上的雪在震动。
“不会吧……”
她现在的位置在大雄宝殿前,直线距离的话至少也要经过五扇又重又结实的大门。大门高度两丈,上面针山一般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尖刺,以防妖魔入侵。
“──嘭!!”
又是呼隆隆一声闷响,第三道铁门应声洞开。
这次的巨响直接把屋檐上的积雪震了下来,雪从脖子落进铃兰的衣服里,把她冻了个激灵。
铃兰一时间真的以为是妖魔闯入。可随后声音再度传来,第四道参拜堂的后门也随之敞开,参拜堂后方就是大雄宝殿,也就是说两人仅剩……一门之隔!
耀眼的光芒刹然涌入──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铃兰甚至来不及思考。
恍惚间,一切犹如静止不动,在动的唯有自己拂卷的头发。
“正在追击妖魔……”
“对方是封印指定的『千年种』。”
直到很久以后,铃兰都还记得这个瞬间:暮色时分,黑衣男子踹开了少女命运中的最后一扇重门……门扉开启之音,犹如连通一个全新的世界:
雪花在飘落。
越过小镇的每一个街角。
越过暮色苍茫山间的石阶,越过林中飞鸟的羽毛。
越过枝头的积雪,越过空旷的天空,越过禅院的西角楼,
越过一扇又一扇厚重的大门。
然后……
映在少女惊愕的眼眸。
十年后再想起来,这大概就是铃兰与师父的初次相遇。
#
时间是永乐二八年的傍晚。
大炎帝国,降娄自治区。敦煌县,莫高镇──
“正在追击妖魔……对方是封印指定的千年种。”
暮色时分,游客的身影消散,传承了百年的自治区禅院内,男子在说这话的同时一脚踹开了大雄宝殿的庙门:
“……根据逃跑路线,接近这个城镇的可能性很高。要是变成潜伏在城镇里的状况就麻烦了。不想出现受害者的话,现在马上把这座城镇的可疑人物揪出来。拿出身份证、不能确定身份就用铳扫射。不合作的家伙就由我亲自──”
“哎?等,等一下。这位施主,请您等一下……”
门一洞开,黑衣男子就架起枪摆出一齐扫射姿势并不断喧嚷着,太阳刺绣的披风在身后翩然起舞。
而在他面前,铃兰则慌慌张张挥着手。
男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国祀国语”,与本地居民常用的“杜门方言”不同,那显然不是古镇上的居民,更不像游客……但重点不在这里。
铃兰小心问道:
“那个,施主您……要不要,先包扎一下。处理伤口……?”
男子登场方式异常惊人,到了几乎要索赔修门费的地步,拿着枪的言行也是,想要评价的方面有一大堆……但僧女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些地方。
因为有一点凌驾于一切之上。
“那个……听得到吗?您好像在飙血!这位施主!”
岂止飙血,伤口像反复裂开,惨不忍睹并且散发着焦味。正常人浑身伤口早去极乐世界了,更何况腹部还有腕口大小的贯穿洞。
来者黑衣凌乱,像刚经历长途奔波。可能由于失血,面色苍白,简直像在濒死边缘。
然而,黑发男子不以为意:
“……又裂开了啊。”
那话语简直像在说“喔,是吗?裂开就裂开了吧”──男子瞳孔中的色彩毫无动摇,正当铃兰怀疑此人是因失血神志不清的时候。
在他手中涌出液态火焰。
“……”应该称作“法术”吧。
之所以觉得是“液态”,是因为很像苍青的靓丽水墨……而这股闪耀青炎正在灼烧伤口。强行止血。
铃兰不由屏息,震惊于其处理方式的粗犷,当场目瞪口呆……而在暴力止血后,男子再次看向她。
“你是这座禅院的僧女,对吧?”
铃兰这才回过神,紧握衣摆颔首回应:
“是见习……空摩铃兰。空摩是宗姓,而铃兰是真名。那个……您、真不用包扎吗?”
“空摩啊,宗姓倒挺少见的。”男子无视她的话开口,“我叫昼。楚原昼,帝京三垣镇魂塔,天巡门学院的……”
他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
“……『降魔师』。”
──听到这个专属名词,铃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轻飘飘的眼神仿佛夜里落了一层无声的细雪。
对方有着流利的黑发,还有几乎要碰到地面的长款大衣也是漆黑一片。
身高即使不算上他的皮靴也几乎快有五点五尺,铃兰踮起脚尖也只能勉强够到他的胸膛位置。
(※作者注解:五点五尺,即现实中的183.2厘米。)
虽然施主的相貌端正,但他的目光不知道是疲惫还是不悦。仅仅是对视,就让人不禁退后一步,其目光就是如此锐利。
而且全身滴血,有点可怕。
──不过想到对方的可怕姿态是由于受伤,铃兰还是鼓起勇气:
“那个,请从开始再说一遍吧!这位降魔师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之前好像听到了,千年种……妖魔出现了什么的……?”
“你没有听错。”
男子从门上倚靠的姿势起身,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向禅院大殿的地砖。而在他背后,一柄绑了白色绷带的长剑格外醒目。
“不过正式说明之前,”他说,“有件事得确认。”
确认什么呢……?正当铃兰开口的时候──
黑深的枪口里突然闪过苍蓝的烈焰!男子随手一枪飞出闪耀的子弹,幽炎照亮了铃兰的额头!震得后者所有话语都冻在了嘴唇上。
“……!”
子弹正中少女的眉间,瞬间产生的气流旋开了额前的卷发,甚至连她身后的供台上的陶瓷盘也被冲个粉碎。
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倒映在她瞳中、枪口里的青炎熊熊燃烧,照亮了相当大的区域。
“……施,主……?”
──难以置信。
铃兰瞪大了眼睛,放弃思考般傻在原地,她刚才以为自己的灵魂都被击穿了。幸而事实并非如此,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毫发无伤。
对此,楚原昼放下武器。
“原来如此。总之不像妖魔冒充的样子。没有净化反应。”
“净、净化……”铃兰回过神来,表情先是僵硬了几秒。
目瞪口呆之后,各种不同的感情纠缠着涌出,少女的眼眸像是融化了一样升起薄雾。
“好……好过分!”
──铃兰半是咬唇半是忍泪,对方毫无感情的话语冷酷到让她感到难以置信。
几秒钟前才九死一生,她发抖委屈得几乎想哭。但一想到自己示弱这就让她十分羞愤,脸颊涨红之余甚至握紧了拳头。
而在少女面前,楚原昼摆出一副科普般的语气解释道:
“刚才是术式弹,只对妖魔有效。放心好了,不会留下伤口。”
“居然把开枪说的那么理所当然……真够敷衍!”
铃兰再也忍不住,属于僧女的矜持烟消云散,甚至一点敬语也不再想留下了。
对于气得嘟嘴的少女,楚原昼后退半步,收回手枪重新解释道:
“妖魔潜伏在城镇的情况首先要考虑这种可能性,先把禅院击溃的话,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大开杀戮了……抱歉,这座禅院实在空旷,我还以为被攻陷了。”
黑色降魔师淡淡地宣告着。
“什么……?”
铃兰听后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裙摆,嗓子里几乎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颤音,像鱼吐泡泡一样不断浮现出来──
也就是说,这个叫做楚原昼的男人到访这个禅院,在初次见面的僧女面前怀疑起了“是不是妖魔假扮的人类”。
──之所以突然开枪,只是在慎重判断少女的真身而已。
“别在意。”
“肯定会在意呀!什么不好偏偏怀疑是妖怪……”
铃兰再也忍不住,捏紧两只小小的拳头大声抗议。
“过去的话无需再提。”
“……别想敷衍过去!”
铃兰又羞又恼盯着前方,气鼓鼓的胸口仿佛养了两团冬眠的小松鼠,脸上的表情相当丰富。
不过楚原昼却视若无睹。
“回归正题。听我把话说完。某个妖魔潜伏在这座城镇的可能性很高,这个禅院应该记录了附近地脉走向才对。立刻把今天的风水检测数据给我!”
“记录日志?”
楚原昼索要的东西,铃兰再熟悉不过,男人的恳请很真诚,但是擅自外借绝对是渎职行为。
记录日志,全称是“地脉网格记录日志”,是“大三昧耶”系统运作时录制的“地脉流动波形”──在朝廷那边亦叫“风水数据”。
各地的记录日志不同。在空摩院,这些日志一直由负责检修热泵的铃兰保管。而僧女盯着眼前的怪人: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索要地脉日志?
这和犯罪有什么区别?
要知道,日志既可以掌握地脉情况,也可以监测周期,做出截断地脉风水等违法操作,直接危害一方生命……因此绝不能交出去。
然而在铃兰的面前,楚原昼坚定不移伸手:
“拜托了、这是紧急事态。我要借用那个调查镇上的情况,把妖魔──把那怪物揪出来!”
“等,等一下……那个,施主太近了……施主?血、血!”
对方的目光给予了铃兰沉重的压力。楚原昼静静盯着她的眼睛,神情严肃到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转身逃跑。
事实上,两人保持着相当安全的距离,可能是太急切了,楚原昼手伸到面前时,铃兰忽然发现男子的手臂也有伤口。
鲜血正要从没有袖口覆盖的深痕里渗出来,沿着手腕流淌……滴在她的靴面上。
啊……滴下来了。
铃兰脚上穿的是一双带羊绒的灰雪靴,姐姐去年买的,铃兰一直很珍惜。但如果沾上血渍的话……可能洗不干净──
楚原昼也看见这一幕,缩回手淡淡道:“抱歉。”
之前的列车事故中他为了保护人质,身上有很多地方进了金属残片,其中一块割断了右臂动脉,如今伤口再度裂开,向外冒出涓涓殷流。正常人可能会失血而死,但对他而言只是小伤。
眼前的少女可能有洁癖,所以三番五次提醒他,楚原昼认识的人里有这样的家伙,丝毫不曾想是因为自己满身血污……情况紧急,他一路奔波,根本没空查看自己的状态,一切行动只为降妖除魔而展开──
他召出青色火焰,准备用最迅速的方式暴力止血。
“等等……”铃兰努力放缓自己的话语,好让情绪平息,露出当导游时的微笑,“施主稍等……我,那个,我去拿绷布过来……?”
“为什么?”楚原昼一愣。
“居然还问为什么……包扎还需要理由吗!”
再这样下去,不管是靴子,还是大雄宝殿的地板都要遭殃──不对,该说宝殿的地板已经遭殃了吗……?事态紧急,作为僧女铃兰必须防止血渍的扩散。
大雄宝殿的有些地缝会通向地脉炉,要是血液渗到里面造成损害就糟糕了,就算不损害也很难清理。治标先治本,铃兰打算把眼前的男人解决掉。
再次出现时,她还气喘吁吁的,手里捏着止血的绷布。
“把衣服撩起来!”
少女神情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