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铃兰拦在两人之间。
刀锋悬在胸前,疾风拂过脸颊。她拼命闭上眼,一度以为自己要死掉了。可即便如此,也必须要站出来。
周围所有人因她停住。楚原昼吐息,冰川般的瞳孔捕捉到少女的身影,撤回刀剑。
另一边,蓄势待发的中年僧人则是──
“铃兰、退下!这里没你插手的地方。”
“……父亲大人才是……明明是您先挑起事端的吧……”
说出来了。
铃兰的肩膀不住颤抖。
父亲刚才的宣言,往严重里说是“造反”,虽然明白这源于他的顽固与排外,但在事态进一步发酵前,铃兰鼓起勇气阻止。
这么做是要保护至亲。可作为一家之主的中年男人却不领情,他把严厉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子女。
而接下来的话,让铃兰瞪大眼睛,怀疑自己的耳朵。
“铃兰,你是要帮外人说话吗!指责我、这个作父亲的?”
男人厉声呵斥。
“十年前,就是降魔师害死了你母亲!你现在居然帮外人说话……和你该死的姐姐一样!也是白眼狼吗?”
至亲的辱骂,让铃兰心里难受得哆嗦了一下。
帮……外人说话?
白眼狼?
在铃兰这十年来的成长中,男人连影子都看不到,是诺兰把她拉扯大。眼前这样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啊……”面对莫名的指责,铃兰低声反驳。
──什么叫帮外人说话,什么叫白眼狼……能不能……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哪有咒自己女儿“该死”的啊──
铃兰声音很小,像是哪里被刺伤了,流出酸楚的水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空摩玄脸色凝重,没想到女儿会这么抗拒。
“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从来不听人说话的人,有什么资格……”
少女声音颤抖。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我和姐姐啊!”
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了。
铃兰多年来积攒的话语,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迷茫、不解、刺痛,全都涌现出来。
“……你从不听人说话,从不把话听完。你就是这样,才和姐姐吵起来……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十年来不管不问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自己的孩子是白眼狼啊?”
握紧拳头,铃兰放弃忍耐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父亲你以前明明是革新派的吧……最早推动小镇改革,说不能落后时代的不就是你吗?为什么妈妈去世后你就变了……每次都拿妈妈说事,你还要沉溺过去多久才罢休?你能不能换一个借口……”
这一瞬间,千言万语闪过,最后汇成一句:
“──老是说出让人添堵的话来……可不可以别提那些破事了?”铃兰彻底发火。
越是至亲,越是容易被一句话伤得透顶。
很多人以为铃兰性格好,可尖酸刻薄的话谁不会说?只要你心底藏着针一样的愤怒,现在她火了,想拿针扎男人几下。下一刻,她看见父亲愣住了。
“破事?”空摩玄声音颤抖,“你是想说……你母亲的死……只是件……破事吗?”
男人呢喃着,有些失神,他的回忆仿佛被什么火给燃尽了,灵魂正从他咄咄逼人的身体抽离出来。
相比于女儿的顶嘴,他的眼神此刻有些黯淡。
铃兰抿起嘴唇,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心里微微抽动一下……好些年前,在那个遥远的禅院里,男人顶天立地,小女孩骑在男人的肩膀上帮忙安网线,年长些的少女在下方递工具……那年镇上刚通网,女人笑呵呵扫雪……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灭,只剩时间抚过。
天黑了,庭院石灯闪烁。透过雪幕,灯光拥抱在一起像是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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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到此为止!家庭剧结束。”
有人清脆地拍手。白鱼般纤细的玉指交叠在一起。
突兀响起的爆裂声,抵消了铃兰心中的感情。脸前符咒摇晃着,祈用可爱语气说道:
“在两位彻底安静之前,花了……花了八秒。你们安静下来真是谢谢,抱歉喔?擅自打扰你们。”
像是装熟蹭近,又像是毕恭毕敬,揉合两者的矛盾嗓音。
祈用此真挚诉说。
“能见证情感的碰撞,妾身感到──非常欢喜!好的,谢谢。稍微冷静一下吧……请见谅。”
“沟通是人类的美德,争吵是爱的证明,子女的爱传给父亲,而父亲的爱则反过来传给子女……‘爱’在沟通间传递,妾身‘很开心’。”
“彼此原谅,彼此珍惜……谢谢你们愿意听妾身说话,谢谢。”
柔软的身段,以及对话为优先的姿态,她的样子十分虔诚。
金色长发在后面轻轻束起,相貌显得亲切而睿智,唇角无时不漾出影子般的淡淡笑意。
──倒是表达不好,反正感觉上是一种圆满完结的微笑。它使铃兰想起一小片阳光,想起某种只能在有纵深感的场所才有的形状特别的一小片阳光。冬天时山上有那样的场所,有那样的日光,铃兰从小就喜欢那片日光驻足的位置。
“好了,对不起喔?让大家回到正题吧。”
再度拍手后,禅院里的气氛,瞬间缓和了许多。
“……”
咦……奇怪。
铃兰感到莫名平静,呆呆擦拭眼泪。
心中原本的感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向父亲,似乎那边的情况也相同。“……”两人视线相交,不过这次退让的……似乎是男人那边。
父女间的裂隙仍在那里,铃兰移开眼眸。
──不过黑色降魔师对此倒是露出厌烦的表情后,持刀的手才渐渐下垂──
“这次只是警告。看在小姑娘的份上不杀你。记住:在自称僧人之前,首先你是炎国人。大炎只属于圣上一人,帝国不允许任何背叛。”
黑色降魔师瞪向中年僧人。
空摩玄淡然道:“不愧是朝廷忠犬,张口闭口就是圣上。”
“看门犬也好,忠犬也罢,随你怎么称呼。但请记住了,”楚原昼再次剑指对方,“这就是我们这些朝廷忠犬的行事风格。如果你不‘忠诚’,我们自会让你‘忠诚’。”
“等下,不是说了回归正题吗?”铃兰慌忙制止。
“还有父亲大人也是,别老嘴硬,好好沟通不行吗?”
扭头看向父亲,本以为他可能抗拒,但出乎意料没有。男人的眼中寄宿着遥远的光,虽然有想反驳,却未能开口。
空摩玄怔怔看向自己的机械臂,上面有道极细的剑痕──刚才和楚原昼对峙仅一瞬间,他的“金身”装甲因凌厉剑气划过而崩坏。若不是有女儿保护,他可能真会血溅当场。
回想起铃兰顶嘴时的话,还有辩驳的表情,空摩玄眼神亮了几分……两个女儿都是这种据理力争的性格,跟孩子她妈很像,但这种性格往往最容易受伤。时代的浪潮正在卷来,他已经老了,没法阻止了。
父女对望一眼。不过这一次,铃兰深呼吸后抢过话语权。
由自己来代替父亲谈判,努力思考,做出交涉:
“抱歉,让两位见笑了。关于妖魔可能在城镇里一事……降魔师大人。”
“请讲。”
“自从十年前重新修置后,这座城镇以这座禅院──就在这个大殿的支地脉炉为中心,构建了结界。五百年以下的妖魔都得绕道走,就算真出现了年份上限的大魔,也会被结界拖住。”
“……如果真出现了那种危险情况,那么,我们作为禅院方,能够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向周边的禅社报告。之后整个自治区会自行组成『达摩队』赶来。而我们则趁妖魔侵入之前,带领乡亲避难。”
──“达摩队”。
各地自治区禅社引以为傲的,由海量火器武装起来的民间部队,通常由经验丰富的法师和僧人组成。根据信奉宗教的不同,分为“禅、性、相、台、贤、净、律”七个派系。
幸运的是,本地信奉的是“禅宗”,而隶属于禅宗的达摩队,可谓是分布最广速度最快的救世福音。
“如果大人言之确凿,我院马上就联络,请求支援。如何?”
铃兰如此交涉。
楚原昼对此满是怀疑。
“马上?那究竟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达摩队的装甲车只要一天,就算稍迟一点也会在两天内抵达。而考虑到现在自治区内的封控情况,可能会在三天内──”
“太慢了!”
铃兰精心思索的言论,被黑色降魔师一句话吼断了。楚原昼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是万人坑里冰冷冷的废墟断墙。
“三天,给它那么长时间早就把方圆十里的城镇全灭了。”
“……咦,什么……?”
为了能交涉顺利,少女甚至搬出自治区万众敬仰的“达摩队”来谈判。可楚原昼接下来的话,却让铃兰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我们追击的不是普通的妖魔,而是涂山尾兽──虽然已经设下过多层封印,但还是异常危险的那位九尾天狐。”
“九尾……天狐……?”
此话一出──
整个禅社的烛火都为之一晃,光源的偏移使得众人的影子在刹那间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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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例而言。”
再一次地,铃兰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话。
“历史可分为两大部分。”
“──人类最鼎盛的时期,商朝灭亡的五千年前;以及商朝灭亡,直至现在的五千年后。”
夏商文明。
曾被如此命名的人类鼎盛期,在五千年前突然间崩坏了。
随之而来的,是甲骨文的相继失传和历史的迷雾。而在此之前的荣耀,人们只能从现存的古籍中略知一二。
“妖怪”的大量盛行。
“人类”的迅速衰退。
散发着邪雾的妖怪,其引发的灾害让大地一片狼藉。至于其为何大规模出现、古商朝又因何崩坏,即便是过了五千年的现在,调查也毫无进展。
唯一确定的是。
──即便是五千年后的今天,有关妖魔,人类仍知之甚少。
就如同几百年前一位目睹妖潮的大炎降魔师的遗言一样。
“我们用了五千年的时间,去抵御妖潮导致的‘人祸’……但在那些远超记载的‘天灾’面前,弑神的时机尚未到来。”
即便到了现代,科技已经高速发展。近百年间,文明的版图也在向外拓展……但对于这个繁荣的国家而言,妖魔的威胁有增无减。根据其修为,三百年以上称为“人祸”,三千年以上便可称为“天灾”。
而现在,男人口中所述的是──
“已经存活了九千九百九十年之久的怪物。”
“金面人祸”。“初代种”。“涂山之主”。“吞噬地脉者”。“半仙”。“孕育黄金万两者”。“禁忌之物”。
此外,还有一个更广为流传的名号:
“金色天灾”九尾天狐。
据说,商朝的灭亡,是源于某个金尾玉面的怪物的突然出现。
在历史中,它的名字是“妲己”;在实沈地区,它被称作“华阳天”;之后又东渡四岛化名“玉藻前”。最终在一千年前,被镇魂塔和佛门联手斩杀。其尸骸按照二十八星宿,被封印在全国各地,组成大阵。
在民间传说中,它的名字是禁忌。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如果有谁突然呢喃这个字眼,准会被怀疑是魔怔了。全国各地都有着“狐仙娘娘”的传说:如果有谁连喊三遍那个名号,天灾就会从墓中醒来。
铃兰小时候也是听着这样的说法长大的。而现在,男人口中所述的词语、让她不由得复述了一遍。
“九尾天狐?”
那是吞噬地脉、孕育黄金之兽,其存在比人类自身的历史还要悠久──屋外狂风呼啸雪花横飞,“九尾天狐”这个尊号,无疑是诡谲和恐怖的代名词。
“那样的神话生物,就是商朝覆灭的源头。想毁灭这座城镇,你认为它需要三天吗?”
“那,那个……”
不知如何回答的铃兰,撇开了自己的视线。
──但是,父亲的顽固态度依旧没有任何转变。
“本想听听您有什么高论……降魔师阁下,请适可而止吧。”
中年男人横眉以对,宛如找到对方的把柄。
“……既然是千年种,整个地区至少有目击报告吧?阁下刚才那番话正好剥下了您的伪装……”
黑色降魔师沉默不语。
“……您说您的目标是‘修炼了九千九百九十年’的怪物?呵,那可是古代生物,千年前就被讨伐了。如果那样的妖怪真的出现,必然是连全国军队都要出动的紧急事态,而阁下却妄图两个人就将其打倒吗?再者,阁下说的『尾兽』、一千年前就已经灭绝了!”
正如父亲所言,“涂山尾兽”一族,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被镇魂塔和佛门众教联合消灭了。
而作为一切尾兽的源头、九尾天狐也被封印。至今销声匿迹。这可是连铃兰都清楚的世间常识,可现在、降魔师们却声称自己在追踪那样的神话生物?
“……”
“这份沉默,难道是被戳穿诳语不知回答了吗?”空摩玄冷笑。
“不。并非如此……”
楚原昼回以深深的叹息。
“请让我解释你们的疑虑。”
他的目光扫过父女两人,面对苛责与质问,楚原昼深知自己没法将事情瞒下去了。
“……对不起喔,昼,真要说吗?当然了,妾身不会阻拦。”
不顾祈的提醒,楚原昼终于道出了实情──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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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凉州”出事了。
凉州,准确来说是“凉州城区”,属于直辖市“武威司”,距离降娄首府“金城”五百四十里。前者“武威司”则是自治区境内,仅次于首府的交通枢纽。
相传,元鼎二十年,朝廷曾于河西走廊设置府司,在原西域三十六国休屠王领地置武威司,后将凉州(武威旧址)定为主城区,一直沿用至今。
而在镇魂塔的记载中,“凉州”是朝廷在自治区少有的、拥有绝对行政权的领土。凉州虽然属于降娄,但却不归自治区管辖,而是由朝廷直接派驻军队镇守。
朝廷如此重视这块土地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这里是──
“奎之封印点”。
大炎二十八星宿封印点之一,镇压着九尾的遗骸。
“西方十六星,象两髀,故曰奎。”
“根据史书记载,一千年前,镇魂塔和佛教联合斩杀九尾。其尸骸按照二十八星宿,封印在全国各地组成大阵。”男人如此述说。
而凉州便在这大阵中,跨越了千年,镇压着“九尾的神脏”。
“传说,九尾的意识不死不灭,其尸骸更是永世不朽。哪怕被斩的一千年之后,这些肉片依然保持着高度活性。无人知晓那些残缺的骨肉究竟为何物,但毫无疑问,那些东西……极度危险。”
“但是就在九天前,凉州的军事防御遭到了毁灭性的袭击,里面的『神脏』挣脱了封印。而我们此行的任务,就是将其讨伐。之前已经多次遭遇,我们一路追击,最后找到了这里。”
降魔师平静解释完,先前全身的伤口突然有了解答。
这一次他不再隐瞒,索性将事情的起因托出。话语背后的秘密,让铃兰的瞳孔微微睁大了。
她突然想起来:
“酒泉列车脱轨,难道是因为……”
“对。”
“太奇怪了吧!只凭一个肉块,就要封控自治区──”
“肉块?你的认识太肤浅了……那可是在古代仅仅一体就覆灭了一个王朝的怪物,能通过尸骸复活也不奇怪。而那样的尸块,现在可能就潜伏在城镇里。”
楚原昼冰冷的脸上,闪过决然的瞳光。他背后的使命感犹如刀剑,让铃兰想到了神话时代的战场。
“那样的怪物,就在这里?”
僧女润唇微启。
“就在这里。”
黑色降魔师诚然说道。
铃兰霎时屏息。像是花瓣落在了无声的雪地里,世界一片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