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发出可怖咆哮。
那声音刺破了宁静的夜晚,如同刺穿鼓膜一般,回响在城镇上。铃兰的瞳孔中映射出清晰的画面,空气浑浊到肉眼可见。
她终于听出来了,那个生物根本不是在咆哮,而是在以超越人类理解的语言,语法和频率在疯狂地……呢喃。
空虚的眼窝,光滑的肢体。
从地缝深处而来,由瘴气笼罩而成的诅咒的化身。
眼前的异样身姿,让铃兰脑海中掠过一丝恶寒,那个怪物与自己以前学到的东西极度相似。
那近在咫尺的,恐怕是……
僧女顿时向后跳去,在躲避怪物扑咬攻击的同时大幅甩动手臂,将伤口中的血液挥舞成弧!
──通常在风水紊乱的场所,扭曲“怨念”下诞生的实体。
或者说,名为“活尸”的邪祟。
被血液浸湿,揉成珠子的香灰从铃兰手中飞旋而出。每一颗“血珠”都像炮弹一般在怪物身上留下无法愈合的孔洞!怪物痛苦哀嚎。
香灰,原是佛像座下的余烬,经法师开光后,可用于制作佛教铳械最常用的子弹。而铃兰急中生智制作了简易版。被击中的活尸痛苦捂住头部,冒着阵阵青烟……
铃兰颤抖看向前方,在对方即将扑咬而来之际,幸好自己及时想到用血液揉搓香灰。不然以那种距离……绝对会被瞬杀。
“为什么,镇上会有这种东西……?”
忽然间,她意识到某个更惊悚的问题。
为什么、结界完好的小镇里、会有活尸……
她的思维陷入凝滞。
所谓“妖怪”、“妖魔”者,其实是“妖”、“魔”、“鬼”、“怪”、“精”,五种邪祟──即“阴五类”的简称。按照炎国命名法,名称首字确定类别,次字确定危险度。
鬼怪的分类为“鬼”,危险度为“怪”,通常出现在地脉受到污染,风水呈现凶势的场所。
眼前之物九窍出血,脏污全身,通体呈绛紫色。远看血液凝固在身体表面,让人作呕。
与平常的鬼怪不同,它体表缠绕着金色线条。
铃兰不知道这些“金色的线条”是什么,瑰丽异常,扭曲变幻。虽然以前也偶尔驱魔,但和镇上小打小闹相比,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邪乎的东西。
简直就像是……
……小孩子画上去的涂鸦一般。
一旦盯久了,甚至会觉得绚烂夺目。“美丽”这个词刚浮出脑海,就覆盖了她认知中的一切词汇。
可眼前的到底是什么?
──好美好美好美美美美丽丽丽丽美景好美完美美不胜收美人美妙美轮美奂美味美德美称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很美丽的话那就拥抱好了美对生命的价值感到麻木违反了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和机能也就是说美丽是必要的像这样子美丽对人类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美一定有什么意义可是反复这样的思考美丽不是可以对抗战胜现在支配全身的美丽不然的话我是为了什么好美好美好美全部都好美一切都好美活着好美好美美美美丽丽丽丽丽丽丽丽丽丽咿好好好美美可可是不不不──
大脑不受控制在高速回答……海量的概念几乎撕碎她的理智。
铃兰的神色动摇,她强迫自己啃向手背,让更多的血液流出伤口,迫使大脑停止思考。
僧人之所以要遵守戒律,清心修行,为的就是抵御邪祟的侵蚀。少女一边撕扯手背,忍耐剧痛,一边默念经文,这才清醒过来。
香灰也能驱邪,可是不能浪费掉。太阳穴隐隐作痛,心脏狂跳……零碎的知识涌上脑海,僧女盯视前方。
怪物在痛苦中尖叫着,皮肤一寸一寸剥离它的体表,金色线条如同群蛇,在黑夜中彼此交媾。
“呃嘶嘶嘶噜噜噜啊……!”
它的嘴张开,发出恶心的声音,嘴角滴下腥气,骨骼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它猛扑过来。
那一瞬间,铃兰凭本能在街道上避开了。
巨大的负荷袭向身体,膝关节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
就算这样也无妨,变移脚步,如同摔倒般顺势向后跳开──
然后反击!铃兰把用血凝固的香灰弹珠用力掷出,五枚弹珠直击怪物面门,洞穿头部冒出青烟。
如果弹珠数量再多点,也许能一击必杀吧,但准备时间不足,她腰间香囊的存余也完全不够。因此活尸还是冲锋而来……与惊人的冲击一起,僧女被当即掀飞出去。
──拼命维持住差点要沉入黑暗的意识与几乎扯碎的肩膀,这才踉跄站了起来。
“咳啊……!”
漏出痛苦的喘息。
铃兰努力稳住身体,在街道正中大口呼吸。连呼吸方式都忘记般痛苦喘气,肺部痉挛的感觉让大量冷汗湿了背部。
视野一红一黑地闪烁,手电筒的光照亮前方……
不远处,鬼怪摇晃着身体,然后肌肉逐渐扭曲,转头看向铃兰,露出了某种表情..……
这个家伙……在笑……!
那分明没有眼睛,可铃兰却能感受到对方绛紫色的大脑沟壑中、视线正在蠢蠢欲动着,仿佛在嘲笑铃兰的不自量力……恶心的身型喷溅一地血水,嘴角喷出腥气、逐一扣响全身的骨骼。
那将是杀气、甚至连准备动作都没有的,必杀的一击。
活尸再度拉近距离攻来,然而与此同时。
“……若连我等僧人都畏惧妖魔,谁来安抚镇上的民众、守护此地呢?”
──心底首先响起的并非活尸的嘶吼,而是父亲的话语。
瞳孔急剧放大,泪水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渗了出来。然而正是眼前的恐惧、让铃兰忍住眼泪。
镇上的街道瘴气弥漫,一切被风雪笼罩。然而她知道,在那百家屋里的却是惶恐中邪的人们……他们中或许是给自己橘子的老伯,熟识的人们,甚至一面之缘的游客。
是的,不可以害怕。
绝不能就此让步。
──伤口的血液垂至指尖,手掌作刀状,从活尸的下腹部向上挑斩!飞溅的血液化作净化一切的刀锋、手臂旋斩成圆──!
机会只有一次。
香灰对普通鬼怪有着毒酸一般的腐蚀力,因此一次性将所有香灰涂满手掌充当最后的撒手锏。僧女玉掌猛击。
虽说“玉掌”,就是简单手刀,铃兰的手指在冲击下迅速骨折。但香灰早已附着指尖,如同烙铁一般插入活尸的胸膛,滋滋冒出青烟!她竭力扑进鬼怪怀中,透过肋骨间隙直捣心脏。
活尸的力量来源于血液,心脏是这种鬼怪最大的弱点。指尖剧痛弯折的同时,少女感受到某种果实裂开的触感。
成功了!
目标即将被自己洞穿。
本该是这样的、本该如此的。
可当铃兰鼓起勇气踏出一步时……突然出现的事物、却在下一刻碾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
黑影裹挟风雪袭来,凛然占据视野。
她惊恐瞪大眼睛。
──为什么……还有一具……?
……
现实就是如此可悲,就在以为成功的时候,潜伏在阴影中的活尸高高跃起,利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先一步刺向铃兰喉间。
与此同时,指尖距离彻底捅穿心脏还有一定距离,手部传来剧痛几乎无法使力。
可是…!活尸、有两具……!!
少女大脑一片空白。
──在绝对的死亡面前,自己的勇气……竟成了一个笑话。
双方的速度差异太大了,这样下去铃兰只会在抽身前被先一步砍断脖子,黑影已经近在咫尺。
闪开!闪开!快闪开!铃兰在心中无助地呼喊,雪花漫天飞舞。动起来啊!身体!快动起来啊!
绝望的瞳中倒映出恐怖的影子。
要是挨上这一击。
她大概会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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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啊……回想起来,自己从小到大,好像一直都挺倒霉的。
虽然姐姐祝福说“远离妄缘”,不要留下遗憾,但很不幸地,“空摩铃兰”的人生充满遗憾。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迟缓,记忆开始摇曳──
作为僧女降生的自己,幼时起接受了各式各样的教诲。
……
大家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我佛慈悲,创造了这个既残忍而又美丽的人间。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而信奉佛母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去顿悟空门,以此精进自己。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美好。”
大家都是这么声称的。
可少女却只掘出了“残忍”。
“逆来顺受,一切皆有因果,凡事皆有报应。世间残酷,便要忍耐。”就连外金刚部院的长老,也总是这么说。
从外金刚部院选出,六岁的她就进入地方观音院进行作为僧女最基础的学习。出于对姐姐诺兰的向往与对母亲的憧憬,迫切想成为独当一面的僧女,因此,少女比任何同龄人都努力。
但八岁时,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釉红色的山火。
小小的空地,便是整个世界。唯有记忆熊熊燃烧。
十年前母亲的死,家庭关系的崩裂,亲人的争执……在铃兰成长的岁月几乎消失的父亲,和对其失望透顶的姐姐。
即使“努力”、也不一定能改变什么,铃兰明白这一点。
可是……!
即便如此,少女仍拼尽全力,希望能改善家人的关系,想将一切挽回,努力帮忙维持禅院的香火,挖空心思做好每一件事。
坚持给故乡宣传也好,刻苦学习也罢,与父亲对话也是,磨炼意志亦如此……说起来,能担任导游也源于日积月累。
那么。
──“努力”的结果是什么?
母亲不可能回来,家庭的裂痕也很难修复,直播更只有百位数的观众。即使考上了帝京第一府学,因为家庭原因,也无法继续念书。
如果十年前的自己、在大火中握住了即将远去的母亲的手,世界是不是将有所不同……?
然而,现实没有“如果”。
活尸的利爪凛然占据视野,铃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肌肤慢慢浮现血痕。
现实就是如此可悲。
──在绝对的死亡面前。
她的勇气、根本只是个笑话。
此刻的绝望感在少女的每一个神经元中爆炸开来,幽暗的恐惧像要将世界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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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有奇迹的话──
佛母大人,请放弃我。就像您以前所做的那样吧。
既然注定要失败、又为何,还要让我,苦行呢……?
──耀眼的光芒在风中绽放,胸口的符咒爆发出热量,红色的“守”字亮起,半透明领域在黑夜里急速扩张!空气被当即压缩至出现激波,震开活尸的身躯。
挡下致命一击后,符咒化为灰烬,保护罩随即消散……虽然只坚持了一瞬间,时间已经足够。
因为下一刻……
耀眼的青色火焰一划而过。
在铃兰眼中,那宛如天神赐予的希望之光。青焰所到之处,极致的高温将地上的积雪尽数融化!──扑面的疾风席卷一切。
之后沿着划出的弧线,活尸被青炎覆盖的刀刃斩为两半。火光照亮了铃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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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
而在光与影交锋的世界中央,黑色降魔师手握刀剑作出宣言。
“『怪·力·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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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群青色火柱冲天而起──!!活尸挣扎着哀嚎,不断捂住脑组织咆哮……最终只能无助地在青炎中化为灰烬。
少女的眼眸被光芒占据。
那超乎想象的术式规格、以及瞬间斩杀鬼怪的强大实力,让铃兰不禁怀疑起眼前的男人是否真是人类。
手中握着太阳神鸟、苍龙与神树同绘的“七枝刀”。
黑色的披风与夜晚连成一片,金丝刺绣的太阳纹;仿佛那无尽的夜色,不过是他的衣襟一角。
──名为“楚原昼”的神秘降魔师。
此刻,在铃兰眼中,他的名字无疑成了强大与守护的代言词。
安心感瞬间涌上心头,几乎将少女的心底防线击溃,于是她强忍着不让泪雾浮出水面。
“幸亏赶得上,你还真是幸运。”
像是机械一样的平淡语气。
在夜晚深沉清冷的雪中,楚原昼的话语显得尤其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