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前,铃兰正沿着山间参道一路疾行,砍翻了第四只遇见的游荡鬼怪。
周围是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链锯大剑“斩尾刀”咆哮着用利齿撕开自己的猎物。
起初还只是隐隐有股错觉,但习惯之后,铃兰毫不怀疑自己手中的链锯是一柄活物。斩尾刀有属于生物的嗜血本能,可里面的器灵愚昧而暴力,根本无法沟通。
作为僧女,铃兰不是第一次和“灵”打交道。万物有灵,与人相关的器物多少会诞生一点点灵智,而在它们损坏之时,超度其魂魄,也是佛教僧侣的本职工作。
古代器具上的“灵”就叫“器灵”,近代机械上的“灵”则叫“机魂”,两者的差别主要在于灵智。
相比于通人性的上古器灵,机魂就要痴愚得多,动不动就会出故障。因此,维修工作在僧女口中一般是“安抚机魂”,要是这些机魂不悦就麻烦了。铃兰深安此道。
可她的古代链锯,其封印的灵介于“器灵”和“机魂”之间。说它是器灵,意识有点残缺。说它是机魂,又有自主行动力……简直像颗烫手山芋。
不,不对。
──简直如同牵了条恶犬,骇人野兽!唯一能束缚它的链子大概是少女指尖的扳机。铃兰不敢松手,无法驯服恶兽之人只会被恶兽反噬──
“你用的来吧?扣动扳机就行。”
脑中回荡着楚原昼的叮嘱,少女吃力配合着斩尾刀的杀戮,感受它震动传来的喜悦,六根银色排气钢管雷鸣般吐息,像一匹雄壮的汗血宝马那样嘶鸣。
灼热的废气撕裂了暴雪,也顺带将热浪带上铃兰的脸颊,盖过剧烈的喘息。
僧女服在不知不觉中浸湿,不知是因为融化的雪水还是淌下的汗水。──胸前的红色佛珠,正伴随着剧烈奔跑而在视野下方摇摆晃动。
快一点。
再快一点……少女心中轻轻呐喊。
与降魔师一行人分开后,她沿着最近路线原路返回,以求尽快赶回山顶。
鬼怪就相信降魔师来解决,而自己则要尽快敲响禅院的警钟,指引居民们上山避难。今晚父亲和姐姐都在!只要稳住场面,相信事情会解决的话……也许就能……!
──保护母亲所守护过的镇子。
此时的铃兰心底,只有这样一个强烈的愿望,如同光芒在参道尽头处升起。
眼前的景象正与十年前的经历逐渐重合,记忆中的暴雪覆盖了视野。
脚底传来熟悉的感触,这一次她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过去的无力感如同毒蛇在心口盘踞。铃兰讨厌着那个十年前目睹母亲牺牲却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这一次,要拼尽全力!
铃兰的足靴踏破雪雾,每一个脚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某种意义上的坚定。
而在她身后,一层又一层“疾”字法阵耀光闪烁,那是之前临走前祈赠予的疾行符咒。现在,她正依靠它们来加速奔跑。
──迈过参道的最后一级石阶,侧方闪过的是古老的石灯笼,而禅院的门就在前方。
瞳膜上清楚地映出了那个倒影。
到了,快到了。就在那里。
铃兰说不出自己期盼的是什么,等待的又是什么。她眼前仿佛不断展现出鹦鹉螺内侧的花纹和其他自然生成的纹理──同时推开门,脚下是一片未知。
不知从何时起雪越下越大,熟悉的前院地面上积满了雪。往常的时候,姐姐一定会轻轻抱怨“好难打扫!”吧,然后耍起性子把铃兰拖出来一块扫雪,扫着扫着就变成姐妹俩打雪仗了。由于父亲不管事,铃兰是被姐姐辛苦带大的,诺兰是个笨拙的人,性子轻率明快,所以身为妹妹的铃兰自懂事起就肩负重担。
如今全镇停电,广播暂停使用,铃兰只能用更古早的法子,叩响警钟指挥民众避难。
时间紧急,铃兰没有直接进正堂,而是向着角楼跑去,在雪地里踏出一路的小小脚印,拖着斩尾刀犁出一地深痕。
鬼怪的事情等会再向姐姐他们报告,当务之急是叩响位于角楼上的……|“咦?”
──可铃兰沿梯爬上角楼,却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停住脚步……在惨烈的景象面前,她几乎要停止思考。
因为在看到那个东西的一刹那,剧烈的寒意沿着脚踝缠上小腿,密密麻麻的汗珠浸湿了全身。
目光呆滞的瞳孔映出前方的金属残骸,后者早已跌落地面碎成废铁,而并非她熟悉的青铜座钟。
“……奇怪…为什么……?”
铃兰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在降娄自治区,每座禅院的大型佛钟好比古代烽火台,一旦奏响警报,特殊的高频震动就能通过地脉传达到千里之外。由于其重要性,基座下方甚至专门有热泵供能。
青铜大古钟看着质朴,内壁其实镶嵌着无数齿轮,繁复的浮屠绘刻其上。
现在,一切只剩废墟。
雪花肆意袭来,寒风拂过耳畔,可却完全无法比拟铃兰自己心中的寒冷。
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差,如同利刃劈开胸膛,铃兰半张着嘴浑身颤抖,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了般不再流动。
她本想地、伸出手触碰那座如同倒塌的巨人般的破碎警钟,但却像受了炮烙似的缩手……少女的脸色同时变作灰黑,失神站在原地。
牙齿已经在上下哆嗦了。
够了,真的够了。
该死……命运怎么总喜欢跟她开玩笑?
自己本该会叩响警钟,然后指挥大家避难,不再让十年前的悲剧重演。本该如此才对。
然而眼前触目惊心的景象却又在诉说着一个残忍并且蛮不讲理的事实。
那就是──
出现在铃兰眼前的青铜古钟,已经在超自然的力量下扭曲挤压成废铁。
──这样一个冰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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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钟被什么东西毁坏了。”
之所以下意识觉得那是“被毁坏”,是因为背后一片死寂。
分明听得见风在呼啸,分明听得见雪在堆积,分明听得见自己心脏狂跳──可铃兰就是感觉周围一片死寂。
来的时候没有注意。
但现在察觉得到了。
在禅院正殿中,妖怪的气息化作缠绕的黑色雾气,与暴雪一同笼罩在山顶上空。
从斩尾刀上传来异样的骚动感,链锯生物低吼着,像是喉咙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显然它如临大敌。“恶兽”这般焦躁,铃兰已经冻僵的五指几乎快要拿捏不住。
她感觉到了。
那是强烈的敌意与恐惧。
即使已经四肢冰冷,愣然爬下角楼时的汗水依旧在蛮不讲理地带走热量。
为什么……为什么还有勇气爬下来,为什么还有勇气在庭院里失魂落魄地迈步?为什么她自己还有余力靠近禅院主殿呢……?
它想逃跑,她也想。
那座自己从小长大的禅院,其入口散发着一种存在感,仿佛一张空白的画布,可以涂抹上许许多多的东西。
那种存在感仿佛低烧,给予一人一物以沉重的压力。──每前进一步都感觉迈在了黑暗黏稠的深渊泥沼里。
够了,别再前进了。
可是有“什么”就在门后。
无需确认,那个“存在”就在那里。
即使铃兰的大脑被渴望逃走的意愿占据,甚至到了宁愿自我否定的程度,从客观来说,这种试图剔除真相的努力徒劳无益。
她的理智几乎被夜幕吞噬!
她说不清楚自己期盼的是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眼前不断浮现出过去美好的金色回忆,同时也看到悬崖,底下是一片未知。
推开沉重古旧的巨大木门时,光明开始冲撞知觉的边界。──视野缓慢地拉开命运的幕布,铃兰步入了舞台正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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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的禅院。
从正面的玄关进入,绕开内殿翻窗而入,马上就是铃兰自己的私人房间。
陈旧的壁龛与书架,接着是旧式屏风和床边的盆栽,──这就是房间内全部的装饰,虽然过于简陋,但这对禅院僧女而言也是修行的一环。
据说部分妖魔会利用人类的欲望趁虚而入,将他们的理智和情感全部吞噬殆尽。
因此学习佛法之人需时常保持朴素与简约,以求增强对精神侵蚀的抗性。
不仅是铃兰,几乎所有僧人的房间也是一样简约,这在各地禅院都是常态。
铃兰紧握斩尾刀,这台重型链锯生物也意识到身处险境,它锃光瓦亮的锯片宛如兽牙,强行压抑敌意。
不知是否把心情传给了器灵,她深深吐息。
铃兰靠在自己的房间墙后──禅院深处居然仍有灯光,少女的影子在烛火的照耀下孤独沉默,并且摇摆不定。
之所以没有直接去内殿宝殿,而是选择绕后进房间,是因为自己仍在害怕和犹豫。
案台前放着一沓相片,画面赫然是姐妹俩靠在一起的光景。姐姐的纯白长发披肩,大大咧咧地笑着,风姿绰约,妹妹是质朴的麻花,面露嫌弃之色。
此时此刻。
注视那张相片,少女太阳穴不断狂跳,沉重的压迫感犹如密集的鼓点反复敲击。
呼吸再呼吸,喘息再喘息。
伴随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铃兰轻轻推开门,露出一个刚好能侧身钻出的缝隙。
明明已经停电了,灯光依旧沿着走廊的墙壁游走,但整座禅院却有种漆黑的压迫感。
血迹在地板上一路拖行。
恐惧正在不断冲击理智,蚕食她的意识──思维时常中断──铃兰忍着疼痛,将被撕成碎片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
此时此刻。
她再度想起了那句古语。
“妖怪以人类的理智为食”。
高度集中注意力也是修行的一环。
分明小腿肌肉在乏力,大腿内侧在打颤,小腹时刻保持紧绷……已经不想再前进了!但铃兰依旧在走廊中慢步潜行。
不单是姐姐的房间,父亲的房间也没有锁。她缓缓拉开门缝窥看,里面空无一人。
“……姐姐,父亲……?”
带着不愿相信事实的绝望感,少女小声地呼唤,然后理所当然是没有任何人回答。
“沉默”正蚕食着“理智”。
铃兰深深地喘息。
从进入禅院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此刻的窒息感更是扑面而来。铃兰小心翼翼踩着地板进入父亲的房间。
位于供台最高处的佛龛中,保存着折叠整齐的“三会袈裟”──这是曾经祭祀场合才能穿戴的圣物,一套佛教装甲,俗称“铁布衫”。自从父亲不理佛法,整日颓废之后,这套袈裟就一直保存在这里。
原本成年礼的时候,由禅师身着袈裟主持剃度,擅自穿戴有违礼法。但现在,铃兰一咬牙将其取出──披在自己身上。
她知道这座禅院里潜伏的东西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敌人是存活了九千年之久的怪物。
“金色天灾”。
虽然不知道“铁布衫”能不能防住千年种,但至少能暂时抵御邪气的侵蚀。
铃兰握着斩尾刀的手臂掩藏于袈裟之下,娇小的身躯配上巨大的袈裟有种强烈的不协调感。
──伴随金丝上泛起的佛光,四周的压迫感顿时减轻了许多,铃兰拖着长长的尾摆在走廊中沉步行进。
眼泪已经包围住世界。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趁机逃走。
分明所有的一切判断全部源于直觉,铃兰却凭借心底的恐惧将自己武装到牙齿。
无需确认,“它”就在禅院里。
路过储物间时甚至带上了用香灰制好的“念珠弹”,以及烈性火药,但没有找到铳械,找到了大概也带不走。铃兰拆解这些霰弹,用烈性炸药重新组装,得到简易的破片雷。
这些东西很危险,极其易爆,但镇上的猎人教过她,遥远的过去,降娄自治区还很落后,面对袭来的妖魔,人们经常会在镇子周围埋上土制地雷。
铃兰把雷装好,用力攥紧刀柄,雪靴毅然踏在木制地板上。
说真的……好想逃走!
如果能逃避的话果然还是不想去推开最深处大雄宝殿的门,铃兰按在木板上心中默想。
她知道门背后的是什么,也清楚对方正等待着自己的踏入。
铃兰站在古老的大门前。
繁复的花纹彰显着一种存在感,如果不推开它的话自己一定会后悔。
血迹将少女引至此地,继而在门缝的分界线处被拦腰斩成两截。
抚摸在门叩的指尖颤抖用力──
別哭,别哭,别哭。
少女咽下嘴角流过的泪水,不甘心地用力死死咬住牙齿!
在推开沉重门扉的瞬间,“希望”的光明与“真相”的黑暗同时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