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绽放凋谢,世界陷入疯狂。
铃兰推开了门扉。
此时已经临近午夜,暴风在禅院外肆意咆哮,屋外的檐廊也因积雪而不堪负重。
而在禅院内部的大雄宝殿,厚重的墙壁将外界的喧嚣尽数隔绝,形成一片时间驻足的封闭空间。
迈进门扉的瞬间,传入铃兰耳中的是──从宝殿深处响起的凄美的笛声。
笛声。
悠扬宁静的婉转旋律。这是一首铃兰从小就听惯了的曲子……记忆深处,母亲时常会轻哼着哄自己的两个女儿入睡的,降娄自治区的民谣。
那是只有用纯白色骨笛才能完美演奏的曲子,但自从十年前母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响过,曾经的铃兰一度怀念骨笛的音色。
房梁上的大片灯笼群明亮晃眼。
宝殿内部的耀眼光芒在一瞬间灼烧着眼睑,铃兰一边强忍着一边将门彻底推开。
而出现在眼前的是──
僧人父亲屹立在血泊中的景象。
涂成清漆的地板早已染成了血色,金身破碎、义肢从肩部被撕裂,犹如垃圾似地被扔在一旁。
僧人的僧衣已经撕裂,精赤的身躯上肌肉虬结,皮肤呈现出日光浴之后的古铜色,今夜他焕发着夺目的光芒,重返十年前。
但他的一条手臂已经消失不见,飞到了遥远的房间一角,这个浴血的男人已似风中残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之前有做过心理准备,但目睹惨象的铃兰仍然喉头沙哑干涸说不出话。
她不敢动,一动就会打破房间里的对峙,这是僧人单方面的死局,一旦被打破只会加速滑向死亡。
凄美的骨笛声旋律犹在耳畔──
“怎么回来了?”站在血泊中的中年男人头也不回,厉声呵斥,“离开这铃兰,走!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显然他注意到了女儿的归来,即使身负重伤,也要保持父亲的威仪。
“你姐姐……已经……快逃!”
他从一开始就察觉了长女的不对劲,直到两刻钟前被袭击,还未听到武器破风的声音,身体已经被切开了。
于是这场一边倒的战斗爆发,今夜暴雪狂落,天地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呼啸声里,他的死亡已成定局。
空摩玄从朴素的拐杖中抽出宗教戒刀,这根拐杖其实是刀鞘。他在脑海中反复演练致命的一刀,传说达摩祖师的法器就是一把铁剑,断缘的戒刀在他手里声如雷霆,全力一斩,把人一刀两断都有可能。
他一直在寻找契机,意图与敌人同归于尽,刀身已经出鞘,只剩血光迸射的刹那。
可现在,莫名消失又回来的女儿影响了他的节奏,这位父亲在剧烈出血下拼命保住意识,准备与敌人舍命相搏。
“……铃兰,快逃……!”
然而宝殿深处的某种“存在”迫在眉睫,将少女大脑中的思维撕扯搅拌粉碎。
铃兰根本听不清父亲的咆哮,她的视线和注意力死死锁定在宝殿的深处。
神圣的金色光点犹如繁美星海,在视野前方组成浩大的群阵,万千金属风铃和灯笼相互映衬,形成极度震撼的黄昏色大堂。
凄美的骨笛声如梦似幻,她看见了一座恢弘浩瀚的宫殿。
空间在这里扭曲,原本的大雄宝殿被超自然力量扩张到诡谲的地步,这里有擎天的盘龙御柱,青铜铸造的吐水龙头,金粉银沫涂在墙上,禅院变成了一座商朝王宫,一切耀眼如白昼。
铃兰脚踏之处,皆是朝歌。
唯一不变的,是宫殿中端坐的庞大佛像。
位于稍显遥远的正后方──持笛演奏的年轻女性,正以傲慢而不失优雅的姿势,坐在佛像的顶肉髻上。
她分明是在亵渎神佛,可身居庙堂最高处的举止中、却带着一种异端颓废的神圣感。
犹如一尊苏醒的古代邪神。
九条巨大的雕刻有金色纹身的狐尾,似是危险的蛇群依附在后方的墙壁上,绽开的同时也在头顶的房梁处紧密缠绕。
铠装外骨骼在金光照耀下呈现出涅白色,几乎覆盖在每一根狐尾的末端──形成了漩涡状的晶体护甲和杀戮钩刃。
伴随尾部血管的脉动,外骨骼的护甲与钩刃呈锯齿状咬合。
飘逸的兽毛也柔软妩媚,而那刺眼的光芒,则源于上面海藻一般舞动的金色线条。
美丽,美好……它们如同日轮般耀眼,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铃兰只能挪开视线。
──她终于知道先前在活尸身上见到的“金色线条”是什么了,那是狐狸的毛发!
可那个东西、怎么可能是狐狸?那是黎明般的金色,光与暗交织其中,那是存活了千年之久的,尊贵的涂山尾兽。
“狐狸”这一恐怖的概念,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深入脑浆,强行颠覆铃兰的认知。
那东西不是狐狸──
是大脑自动将其识别成了“狐狸”。
言语的功能在一瞬间被摧毁,映照在少女眼中的光景就是这么具有冲击性。
#
在九根狐尾的簇拥下,居于庙堂之上的女性,她的眉眼中有着近乎奇异的美。
“……姐、姐……?”
铃兰努力直视,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轻颤。
那个人是自己的姐姐──诺兰。
雪白色的长发与金色的狐尾形成鲜明对比,共同勾勒出女性温润的脸庞。
那熟悉的脸部线条是如此亲切,以至于铃兰在轻声呼唤时有片刻失神,而在那之后,骨笛的演奏也戛然而止。
白发女性静静睁开眼睛。
凝聚在妹妹身上的视线也同记忆中别无二致,高挑成熟的身体被法衣包裹,这幅身姿毫无疑问就是自己的姐姐诺兰。
“醒醒铃兰!那不是她!”空摩玄朝女儿厉声高喝,人在妖魔面前容易丧失心智,陷入癫狂,尤其当敌人扮演至亲的时候。
这种时候一般要念诵经文,可身为僧女的铃兰,却木讷地试图开口:
“……姐、姐……?”
不敢去相信更不想去承认,纯粹为了欺骗自己隐瞒真相──她只能投去希求的目光。
而回应这位少女的,则是来自姐姐的最温柔最温暖最温馨的微笑。
柔润的唇瓣轻轻启合,几乎快要将铃兰所有的觉悟所有的斗志所有的勇气全部抚平,诺兰就那么亲切地迎接着妹妹的呼唤。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
梦幻般的氛围旋即被言语打破。
“真怀念呢,骨笛的声音。”
诺兰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手中的笛子。
“上一次听到这首曲子还是在三千年前呢,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差不多忘干净了。”
“……结果你猜如何?这副身体的主人似乎会吹奏,稍微读了下曲谱就全部涌出来……啊啊,人类的记忆还真是便利!”
读取……人类的记忆?
“──你说是吧,──铃兰?”
诺兰温和地看向自己的妹妹。
而在它面前……短暂几秒后,铃兰逐渐理解了其言语背后的含意,然后在难以置信的神情中瞪大了眼睛。
“你、倒底……是什么……?”
“答案不是很明显了么,你心底再清楚不过。人家啊──”它露出怜爱的目光,“──姐姐就是姐姐啊,小铃?”
那个“存在”莞尔一笑。
那根本就是姐姐的微笑,漾起涟漪的嘴角,荡开红晕的脸庞。就连眼神中对妹妹的捉弄也都别无二致,樱红色的眼眸泛起辉光。
可那语气中的愉悦却让铃兰如坠深渊,掀起一种对眼前似人非人之物的恐惧。
根本……!分辨不出來。
如果只从举动言语神态的话根本不可能区分开来,眼前的那个存在确实与记忆中的姐姐别无二致。
甚至可以说,它比姐姐本人模拟得还要更像是铃兰的亲生姐姐。
如果不是后方的狐尾和饱含深意的言语,铃兰根本不可能将其分辨出来。
──伪装成“姐姐”的怪物。
斩尾刀咆哮而出,链锯剑身掀起旋风划出轨迹──!铃兰举剑的手剧烈颤抖。
“你、把她……藏哪去了!”
锃光瓦亮的锯片飞舞,恶兽撕咬扑击,却被金色狐尾挡住了攻击。铠装外骨骼如同盾面一样森然绽开,遮天蔽日!金属刮擦的火花在前方点燃!
从零加速到极限只用了小段距离,铃兰首次爆发潜力,双手握住剑柄挥出的瞬间,从未有过的意志在她心中升起,仿佛烧天的火炬。
然而这一击还是被挡下了,铃兰还差点弹飞出去,她和对方的距离如此遥远,仿佛人与妖魔深不可测的鸿沟。
“为什么不信呢,”它笑道,“明知道我是你姐姐不是么。”
“别用她的声音说话、怪物!”
铃兰近乎是在嘶吼着咆哮,思维的最后一根弦也已在崩溃边缘。
“……怪物啊。”
女性露出很可惜的表情。
“怪物啊,对,既然你这么选择的话那也没办法啰!你说得对,怪物──我不是你姐姐。”
它的神情似乎在遗憾着什么,与其说是遗憾不如说是在回味舔食。
“至于你的姐姐……”
它嘴唇微动,但铃兰能读出口型。
──在、今天傍晚、就已经、在镇子边缘、被我、吃、干净、了、喔?哇、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僧女、所以、怪开心的、虽然、有毒、食材、很难处理、但是、沒有、浪费、一点都、没有喔?然后、稍微、读了、记忆、索性、扮成她、回到镇上啦。
在令人绝望的死寂中,整个宝殿里只有那个人形的伪造物的朱唇轻启。
铃兰在不可思议中瞪大眼睛,最后一根弦也随之断裂……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下午与姐姐分别时的景象,诺兰面带满足的微笑,把相片交给她。
相片中姐妹两人亲昵的接触像是永恒,年长的僧女半张笑脸笼罩在光下,另一半笼罩在建筑阴影里,雪花飘扬……睁开眼,光明将黑暗赶尽杀绝。
这么说……不对……结合之前在小镇上遇袭前同学的证词,她隐约察觉到了异样,只是不敢确认,希望自己只是猜错了。现在答案揭晓,铃兰有些失神。
大概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应该是今晚诺兰买菜回来,与父亲对峙的时候,名为姐姐的内在就已被替换掉了吧。
什么啊……那个白痴,说着要帮妹妹庆祝生日,结果稀里糊涂地死掉了……还说什么大话,什么“但离妄缘”,什么“不要留下遗憾”啊……留下遗憾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这明明是很好的一天,铃兰的十八岁生日,父亲终于出现,或许大家可以吃完团圆饭,彼此道歉,彼此谅解……家庭的裂隙终于出现修复的可能,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还从未发生。
──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生物顶替了姐姐的话。
“嗯、是我没错啦?”
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她”在庙堂尽头展露出近乎完美的微笑。
铃兰的世界,伴随着虚假的回忆崩坏。
直到这时、少女终于明白。
眼前这个比人类伪装得还要像人类、却有着远超人类理解的智慧,能随意读取记忆、毫无瑕疵地演绎人心的恐怖存在、究竟为何物。
怪物中的怪物正在无声地宣言。
愤怒的少女眼前之物是──死敌!
铃兰扣动扳机,斩尾刀轰如雷鸣!银色排气管如恶兽的鼻孔喷气,热浪爆涌而出,瞬间的高温让眼角的泪水尽数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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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灵与少女,两者的咆哮声汇聚成──
最最最最最黑暗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