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楚原昼的记忆回到四天前，傍晚，三垣地区帝京城的江岸旁，水面波光粼粼反射着夕阳的霞光。
古老的木制围栏的内侧是露天的餐馆，周围挂着高耸醒目的竖旗。
街边来往喧嚣的人群与店内的烟火气息，给人一种协调的安宁。
不过若是放眼望去，就会惊奇地发现不远处有成片的阁楼──檐廊在空中架构成无数桥梁，并伴随复杂巨大的机械装置旋转平移。
整座“帝京”都在律动，高耸入云的木制建筑群重檐交错，不计其数的红灯笼在夜市人群中闪烁。榫头和立柱上雕刻了兽头。
“你果然在这里啊。昼。”
就是在这样的尘世之中，楚原昼捏着手中的筷子，注视桌边的人影陷入沉默。
祈坐在岸边围栏上，若有所思地回顾日落，晚风掀起她的额发，露出朱红的符咒。她似乎总是在思考，灯笼的火光一明一暗照亮白皙的脸。
“作为天下第一的降魔师却潜伏街头吃着最普通的面条，倒也是你的作风。”
楚原昼表情依旧，倒也不在意突然出现的女孩的调侃，只是继续用筷子挑面──“人类最强”的称号并不代表他不食人间烟火，空闲的日子里，他总会在繁华的街巷四处游荡。
“……有点怀念味道而已。”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事实上，他确实很钟意这家餐馆的面条，熟悉的味道总是会让人想起很多事，比如过去的牵挂。
稍远一边的木桌围着很多食客，店门口就放着炊具，大铁锅在岁月的冲刷下变得黝黑，火舌在灶台上翻腾。氤氲的热气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温暖和舒心。
楚原昼时常守望这样的光景，热闹的人间街头在红灯笼的映照下充满了烟火气息，让人想到温馨的家和宅院。
流浪的孤独者大抵如此，没有可以归去的“家”，但当看到喧嚣熙攘的人群时，内心还是会微微触动一下。
与融入人群的楚原昼不同，祈的金发非常醒目，病态的瞳孔仿佛空无一物，眉宇轩昂。
超凡脱俗打扮的她，在这种市井之地倒是个异类。
楚原昼疑惑其来此的缘由。
“……又有任务？”
差不多是在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放置在桌上的智慧型终端“腰牌”的屏幕亮起，指尖一按投影出从镇魂塔发来的信息。
“是紧急追缉，”祈道，“昨日降娄自治区的凉州封印点『奎』被袭击，其封印的指定千年种『九尾』分身脱逃，目标正在向自治区深处前进。”
楚原昼一脸严肃低头，却见屏幕上显示着任务细则说明：“请收到后──降魔师师楚原昼及其协助者，即刻出发前往降娄开始镇魂行动。目标允许处决，行动时长三个月。”
允许处决、么？
如果无法再次封印的话，就直接击杀目标……楚原昼忽然皱眉，传说中的千年种再度现身，情况不容乐观。
幕后一定有其他势力插手，不然封印是不可能被破坏的。也就是说仅凭直觉而言，棘手的可能不止是九尾，更有幕后的什么存在。
而作为大炎的守护者、帝京首席降魔师的楚原昼，绝不想让无辜民众遭受波及，因此才必须拼尽自己的全力，将所有的潜在威胁都赶尽杀绝。
因为，他是“东皇太一”。
背负天下重任，楚原昼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此时此刻，闯入禅院的瞬间──！楚原昼踏破火焰，狂风中锦衣翻飞，仿佛战旗──！
少女濒死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万千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情在心中一闪而过，双瞳流露冰川崩坏般的杀机。
“……把她──”
速度快到压过了声音，楚原昼一击挥出，呻吟的妖魔来不及反应就在地面弹跳，整个庞大的身躯撞进残骸堆。火场的瓦砾崩塌，妖魔眨眼间被击飞出去。
“……”
火场中，他凝望着见习僧女还有余温的遗体。殷红的血液还在流动，似乎要将胸口的伤口包裹，将镶嵌在体内的异物吞噬，没入不见天日的大地。
又一个死去的。楚原昼慢慢地想，又一个死去的，因为他的不慎而受到牵连的人。楚原昼甚至没记清这个人的名字。
祈说这孩子很有潜力，帮她说好话的时候，楚原昼本不在意，直到后来见她战胜活尸，才有所改观。那双湿润的桃色眼睛带着迷茫，摇摇欲折像是纤细的野花，却有一股坚韧劲，他从中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
于是，面无表情的最强降魔师心念一动，把武器交给她。这样是为了让野花活命，在暴风雪中活下去，但最终事与愿违。
活人很容易变成死人，就像小小的野花直面了暴风雪，顽强盛开，直到花茎折损。
“……做得很好。”楚原昼抱起那具遗体，不让年轻的见习僧女被废墟和火焰吞噬。
他把女孩放到空地上，随手一张符将其保护起来，符咒激活的瞬间，简易的领域形成，仿佛阳光制成的棺椁。提起剑时，森然的杀气沿手腕一路下行。
“我还以为是谁呢……”
从废墟中站起身，九条覆盖了外骨骼的恐怖巨尾遮天蔽日，位于其下方的白发僧女慢悠悠地说道。
楚原昼仰望前方的高大黑影，忽觉中央那人的眉眼竟与那野花般的少女相仿。他没见过诺兰，但能推断两者的亲缘。
“你，终于来了？”女性的眼睛忽然亮了，仿佛一朵恶毒之花在它眼底被点燃。
“是啊，来杀你了。”楚原昼回答冷漠。
“──不愧是降魔师大人，何等的气魄呀！”九尾起身。它喊楚原昼的时候，声音中带着一丝动人的妩媚，那一刻旁人几乎以为她从森罗恶鬼般的状态解脱出来了。
她的眼瞳如桃花玉般闪耀，围在身后的狐尾也更鲜艳、熠熠生辉地蠢动着。
黑色降魔师与苍白僧女间的紧张感也更为高涨──终于、钢颚之尾、与青炎之刃再度交汇在了一起。
四面扑来的九条巨尾纷纷袭向楚原昼、随即便被男人悉数斩退。
涅白与青耀的轨迹在转瞬之间便以交锋数度，两者那惊人的速度连声音都被甩在了身后──
“可是，为什么你一副生气的样子呢？”声音从前方传来。
楚原昼不回答，只是尾追在“她”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诺兰跑得越来越快，楚原昼跟得也越来越快，距离逐渐拉进！狂风掀起遍地碎片和积雪。
“因为有人死了？堂堂东皇太一，原来也会为了一介凡人的死而动怒啊……何等不幸，那女孩一脸穷途末路的表情。占据她内心的哀愁，我感觉得到，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心里阵阵抽痛，很可怜吧？所以我让她解脱了，因为这就是爱……你也是因为爱吗？”
诺兰歪着头，目光炯炯看向楚原昼。
“像你这样强大的降魔师，这种牺牲，不该司空见惯吗？”
只是一秒钟前和一秒钟后，“她”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人类的情感。原来那只是它习惯的伪装，如同沼泽般露出溺爱之情。
“是啊，我见惯了死亡──可是。”
楚原昼瞬间突进。在超越人类极限的爆发力加持下，双方眨眼间呼吸相闻。
“……那孩子的勇气和觉悟，岂是你能玷污的。怪物？”
七枝刀削出一瞬爆裂的弧光──！九尾后仰闪开的同时，空中洪烛般的金色纹身明灭，后方的巨尾随时准备发动反击！
瞬间的斩击本该产生惯性僵直，但楚原昼根本无视了物理规则，藏在另一只手的重型手枪爆出火舌，抵在九尾的下颚连开数枪。
每一枚子弹都仿佛被施加了“绝对命中”的指令，青炎不断在它身上炸出耀眼的火光。怪物试图用巨尾格挡，但苍白的外骨骼渗出了鲜血，部分血肉被爆炸撕开，露出惨白色的尾脊骨。
但“她”却笑了起来，是那种命运舞台上的狂笑，素色的僧服在笑声中震颤，衣纹仿佛流水。
“……怪物？”
“说我么……？我是怪物？呵呵。”
“呵，我是怪物？！本宫是怪物？！怪物……？我……？年轻的东皇啊，就凭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是怪物？！”
“和真正的怪物比起来，还差得太远了！真是晦气，本宫居然会被那位的‘余烬’说成怪物，啊啊，你这人，真是晦气，相当相当相当让人生气呢……呵呵，余温！好痛，久违的疼痛……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太晦气了！啊，脑髓都开始灼烧了！”
谁也不知道“她”是真心要笑还是胡言乱语，那种笑实在太有迷惑性的张力了，就像几千年前站在世界最高处肆无忌惮地狂笑，笑那些自不量力挑战“她”的敌人，如今都化为了枯骨。那么的目空四海，煌煌天下。
尽管还未补完实力，但她仍旧是“金色天灾”；尽管七枝刀的刀锋已经指在了眉心，但几千年来，没人能在她面前站着说话！
踏向前方的楚原昼很清楚，这种程度对于千年种而言只是小伤，只需片刻的喘息它就能再生，因此不能有丝毫松懈。
九尾调动自己锋利的钩刃反击，硕大的兽尾卷曲又舒展。相比之下它寄生的人体畸形而又短小，闪避扑击的动作犹如蜘蛛。
银光的钩刃一闪，传说中的“涂山”再度现世。
那怪物的九根巨尾形成鎏金囚笼──刹那间似疯狂群蛇的海潮，向降魔师碾压而去！它矫健而迅猛，以惊人的速度和自重坠落地面，引发了浩大的冲击！
“如果我是怪物的话……”
“传承了那位力量的你──年轻的东皇太一啊，你究竟究竟究竟，究竟算什么呢……？”
以那怪物为圆心，木板下方的地基一圈圈反向坍塌，眨眼间形成深邃的漩涡。禅院彻底不复存在，在掀起暴虐的风压后留下深坑。
它是天空！它是黑云！它们合在一起就是黄昏宫殿中至高无上的神──“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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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与碎石在烟尘中漫天飞溅，只有巍峨的佛像，还有原本深埋的地脉炉屹立不倒。
战斗仍在继续，而在远离主场的安全地带，少女的遗体袒露在领域的照耀下，呈现出异样的静谧，远离外界的一切喧嚣。
斑驳的血迹和衣料掩盖不住伤痕，皮肉曼妙地翻卷，折断的链锯从背后捅穿心脏，突破胸膛，鲜血在此处缓缓流淌。
“……”
她死了，但“它”还不想死。
好渴，只要有血……只要有血，生物的本能驱使“它”挣扎，濒死的身躯探出肉芽，尸身还很新鲜，还有血，还有没凝固的血，于是填补那些缺口，蠕动，将散布在尸身各处的血回收，致命的伤口溢出一层薄薄的血痂，碎成片的魂魄重新拼凑，虚无的空洞则用零件来填补。
在未被制成链锯的年代，“它”习惯了切割人体，切开一块包裹着皮肤的肉不是难事。杀戮很简单，人类在它面前纤细脆弱得不值一提，活人被切成几块后就不再是活人，妖魔亦如此。
僧女看上去勉强完整，但她同样已经死了，暖热的血变得冰冷，她的死换回了什么？一副有资格的躯壳：心脏不再缄默，她的死换来新生。
即刻起，血液开始流动……被缝补的躯壳在暴雪中苟延残喘，努力维持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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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边，降魔师与邪祟对峙。
飘逸的弧光闪过，连炽烈的火光都无法压过它，就像是绝世剑客的刀弧！一秒钟后，唯有激光才能切割的坚硬外骨骼上出现了整齐的切口，楚原昼从鎏金的牢笼中脱出！
妖魔的九尾被刹那间斩开，此刻那道湛蓝色的弧光依然滞留在空气中，让人分不清所见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幻觉。
“精彩！何等……炽烈的爱！”女性眯眼轻声赞叹，穿越爆炸的烈焰，再生后的九尾夭矫狂舞。
双方之前已有过多次交锋，因此习惯战斗后的往返也如齿轮般死死咬合。那是旧日的天灾与人族的英雄纠缠在一起彼此屠戮，在高速下爆发出震震尖啸！
“尾兽者，天狐也。骨中藏匕，其曰涂山。”
传奇武器“七枝刀”与世间最锋利的外骨骼“涂山剑”挥斩而出，银光稠密得像是暴雨。如果有任何一方犹豫，那瞬间就会有无数的刀斩穿透刀光组成的网，割裂身体。
“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
“……”然而楚原昼没有回答。在神明饶有兴趣的目光中，刀锋美如空山雪落，皓月当空。
子不语。
“──『怪·力·乱·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