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蔽日的火光映红了我的脸庞。
炽焰倒映在我的眼眸,瞳孔中的那抹鲜红在摇曳着,不断刺激着我此刻因过度震惊而麻木的思维。
眼前的是,语言所无法形容的情形。
空洞的无边天幕中央,是一个燃烧着熊熊烈焰的耀眼星球,那冲天的火光让我不由得抬手稍微遮挡住视线。
望着星球表面缓缓流动的岩浆和时不时从表面火海中抛射出来的高温物质,已经让我不知道该用“壮观“还是”恐怖“来形容它了。
“咳……咳咳……”我突然忍不住咳嗽起来,瘙痒的呼吸道让我咳得甚至弯下了腰。
这只不过是心理作用……我这么告诉自己。因为相隔着这样完全未知的遥远距离,那个燃烧着的星球周围四散纷飞的烟尘根本不可能飞进我的呼吸道。
一只手温柔地搭在我的背上。
我缓了缓,终于得以直起腰来。咽喉里,那种呛得发烫的感觉却迟迟没有散去。
此刻的星空,已然不能被称为星空了,因为曾经那个五彩斑斓的漩涡和熠熠生辉的群星在火光渲染的夜空中,已经失去了亮光。
我缓缓抬起头,把视线抛向黑夜中的白点。
白点跳着舞,落到我的脸颊上,慢慢地,慢慢地化成了水珠。
这,是我平常总能遇见的场景,可是这次,白点却始终没有化为水珠。
错不了。灰烬是不会化开的……
巨大火球的周边,有一颗白色的卫星。可是此时,火舌已经渐渐将它吞没了。
我的眼中流露出歇斯底里的绝望。
此时的火球处于剧烈燃烧的不稳定状态,正随着火光一闪一闪地亮着,包围着我们的也从苍白的灰烬变为了略带火星的余烬。
现在的夜空,就像是刚刚燃放玩一场规模巨大的花火,显得那么的寂寥和凄凉。
感觉,就像是一切多姿多彩都在片刻之间灰飞烟灭,留给我们的,就只剩下浓浓的眷念和淡淡的忧伤了。
“那个星球是……”我艰难地开口问道,就好像只要再问一遍就可以改变现实似的……
“地球。”
莫名冷淡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话,仿佛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早已注定好必然会发生的事一样。
我回过头望着她。
她的身影很模糊,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
一片朦胧中,她好像伸手掀开了金色的面罩。
刹那间,一束星光划过我眼中的迷雾,击碎了我内心的彷徨——
是她的双眸。她正盯着我的双眼。
然后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拭去了我不知何时犹如泉涌的泪水。
第一次,我第一次跟这个眼睛明亮得跟星光一样的“幽灵”相对而视。
胸中的“某物”霎时间被寒冷的坚冰冻结起来,然后又霎时间被暖流融化了。
一种甜蜜的温暖在我的胸腔荡漾着。
她的脸庞就在眼前,跟每天早上刷牙洗脸后镜子里看到的一样,是一张满分可爱的脸。
亲切感油然而生。
这,是我的脸……冬空的脸。只不过,比我稍微成熟了些。
眼前的她,毫无疑问地就是我,就是冬空。
眼眶再次漫出了决堤的泪水,因为我看见了她双眼中同样流出的泪。
我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着,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任由胸中的暖流交汇在一起……
没有一丝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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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蛙声蝉鸣把我拉回了现实。
床上的被褥已经凌乱不堪,枕头也不知何时被我提到了地上。
和凉席紧贴着的背部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打湿了睡衣和竹席。
我还在回味着。
朦胧的双眼还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得无法撑开,看来我还沉浸在睡意之中。
“哈~啊~昂~”我竭尽全力似的伸了个懒腰,脊背的地方立马传来拉直了的啪啪声。
太阳……晒屁股了吗?
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眼,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习惯性地准备与迟到赛跑。
就在我慌慌张张连拉带拽地把睡衣拉到头上,正准备脱下睡衣的时候,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睡衣胸前细微的缝隙照进了我的眼睛。
我迷惑地望向书桌上的闹钟。
细长的秒针正不慌不忙地游走着,还伴随着“滴答滴答”的细微响声,仿佛在嘲笑我的慌张。
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股脑地倒回床上,也顾不得脱到一般的睡衣了。
搞什么嘛……原来现在才凌晨两点半呐……
然而还没等我心满意足地重返梦乡,心脏便“扑通”一声开始加速跳动起来。
我顿时感到胸中传来一阵暖流。
仿佛与什么温暖的东西融化在一起,我感觉心脏也确实比平常重了一些。
这种温暖柔和的感觉是那么的舒适,就像是小小的胸腔中蕴含了一整个星光璀璨的冬空似的,甚至有点儿治愈到了我。
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了胸部,想要更加贴切地感受那种发自内心的热度。
“……冬空!你在做什么呀?”
忽然,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摸向胸部的动作。
我理所当然地被狠狠吓了一跳,也管不上通红的脸颊,急忙抬起头向着四周张望,探寻这声音的来源。
可是在这寂静的凌晨,附近空无一人,唯一的声音只有窗外的蛙声蝉鸣和头顶恼人的风扇。
难不成,这叽叽喳喳的风扇还会讲人话不成?
一时间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那声音却又再次响起来:
“冬空!我在这里!就在你这里!”
这次我倒是仔仔细细地听清了每个发音,最终判断这跟我音色完全一致的声音就真真切切地来自我的心胸之中。
“你……你是……”
我的声带因惊讶而微微发着颤。
其实我的心里,已经无比清楚心中的这个声音是谁了。
“冬空,我来了。”
她接着说道:“今晚,无论如何都务必要请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没有回应。这种自己跟自己讲话的感觉实在是有些奇妙。
但,我知道自己要跟着她。
因为我的心中,存在着一种淡淡的预感,仿佛跟着她就是我此生注定了的任务一般。
夜深人静的神社,我轻轻推开了那扇古老的木门,踏上了这莫名其妙的冒险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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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随着内心的声音一步步走在这乡间的小路上。
这附近是近乎不会有人涉足的偏僻地方,自然也就不会有路灯这些“高科技”了。
所幸,这座不起眼的小岛正是由于它的不起眼,才使得这里并未被用于日益严酷的科学研究和工业生产中。
皎洁的明月和璀璨的群星因而得以高挂在空中,发出幽幽的亮光,照亮我的前路。
可能……这座小岛会成为地球上最后的尚未被人类发展所污染的净土吧……我在心中这么想着。
果然,不起眼往往才是一种优势。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成为一个平凡的、不被任何人在意的普通人啊……
“前面就是我说的‘灵山’了。从这里爬上去,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我顺着心声抬起头。
赫然立于眼前的,就是咱们十六幡神社的后山。由于是夜晚的缘故,现在披上星光的它,还真是颇有一种带有灵气的感觉。
“什么嘛……爬山好麻烦的说……”
我一边对着自己装模做样地撒着娇,一边迈开步伐踏上了这条蜿蜒曲折,尽头早已被埋没在丛生的植被之中的山路。
“不要紧吧冬空?你脚上还穿着木屐呢……”
“不要紧的。“我冲着自己摇了摇头……或许这在旁人看来有点傻,但我早已欣然接受了那个寄宿在我心中的声音了。
于是乎,我就这样趁着月色,在心中那个声音不知为何十分熟练的指挥下,在交错盘旋、山重水复的山路间穿梭,一路朝着山顶进发。
每当温热的微风拂过耳旁,头顶的树叶便会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与隐藏在树林阴影中的蝉鸣交织成了一首仲夏夜交响曲。
然而我还是忘不了,明天就是冬至的事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地感觉到头顶和四周的参天大树变得稀疏起来,不仅呼啸的风声越来越大,就连那片闪烁着的星空也逐渐披露头角了。
虽然嘴上挂着的总是“快要累死了啦”和“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之类的话,心中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疲倦,牵着我不断前行着。
终于,我低着的头的视野里突然从泥泞的山路转换为了夹带着一层厚厚的青苔的红砖路面。
站在泥和砖的交界处,我难以抑制兴奋的心情——
因为我知道,目的地不远了!
我伸出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在心声指引下拐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钻过一片又一片草丛,最后站在了一片高大到遮住我视线的草丛前。
“冬空……拨开这片草丛吧 ……今晚的……不,今生的目的地,就在这片草的后面了……"
我闻言缓缓伸出了右手,任由惨白的月光洒在手上。
“人生是属于你的。现在这片草只能由你来拨开,你的命运,也只能由你来续写了……做出选择吧,冬空。”
心中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十分严肃,我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便是一鼓作气地拨开了草丛。
刹那之间,倾泻而入的月光照亮了草丛后的世界,也顺便凝固住了我的双眸……
是那座鸟居。
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在此之前,我从未来过这里。今夜,我终于再一次造访了这里。
眼泪有些模糊了视线,但鸟居的门框中闪烁着的星光还是使我眼前一亮。
那里面,可不就是我梦中见过无数次的“荒原”吗……
“这座鸟居,是这个世界和‘荒原’之间的门。穿过它,你就能真正踏入‘荒原’了。”
心中的声音像是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说道:
“至于要不要过去,这就是冬空你的选择了。”
……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沉思了一会。
然后下定了决心,我迈开了步子,在木屐的脆响声中一下子穿过了鸟居。
没有想像中那种穿越时空时会出现的呼啸的风声,也没有粒子向四周抛射的声音,更没有仿佛浴火重生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只是,跨过了一扇门似的,只有一种“原来穿越时空就这样而已呀”的感觉——
我就走进了这个陪伴了我快18年的虚幻的世界。
心中的声音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缓缓走近的人影。
是冬空。另一个冬空。
这次,她没有被包裹在厚重的宇航服中,而是稀松平常地穿着普通的漂亮衣服。
她面带微笑着,开口说道:
“我想,像这样以实体的样子跟你对话,会让你更容易接受我接下来的话。”
我闻言,有些别扭地想着面前的“自己”伸出手,用敬语问道:
“初次见面……今后请多多关照……?”
回应我的只有清脆的笑声,和那听过无数次的温柔的声音。
“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确实是第一次……请多多关照。”
她没有握住我的手,而是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然后在我的耳边轻轻低语道:
“冬空……我知道接下来我说的话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但我希望你能仔细听着,然后相信这些荒唐的事实……”
我暗暗做好了心理准备。
“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程序,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已设定好的了……虽然,我实在不想这么说,但……我跟你,还有大家,只是为了让世界继续进行下去的……NPC罢了。”
我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止不住地捂住了脸。
怎么这样……
我深爱着的可爱的大家、我深爱着的无名小岛、我深爱着的这个世界,就只是虚幻的泡影……?我用尽我的一生去爱的这一切,只是毫无意义的冰冷的程序而已……?就算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自己,难道也不过是一个空空的躯壳,一个提线木偶而已……?
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究竟又是什么呢……
环抱着我的手臂更紧了些。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些……在正常不过了,因为……我那时也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好像有些呜咽。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但这就是事实……这么说吧,这个世界其实更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游戏。它会不断地轮回,不断地经历着从冬空出生,到地球化为火球灰飞烟灭的过程……而开启每一个轮回的钥匙,正是你我……正是每一个轮回之中的‘冬空’……”
我抬起双眸直视着她,泪水一瞬间被决堤了。
“这么说,我们……存在的意义是……”
“没错。这就是我们世世代代的使命。一次又一次地维护着这个轮回,这便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她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们的存在绝不是毫无意义的。”
她的声音透露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可是她的眼泪却滑落下来,滴落在草地之上。
可是我咬紧了牙关,双手用力一推,从她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地上的青草微微低下了头。是风……一截断了的草随着风飞到了眼前,被眼泪黏在了我的脸上。
我烦躁地一把扯下断草,用尽全力向着头顶的夜空掷了出去。
就像是被风吹倒似的,我一个踉跄跌坐在草地上,泄了力般无助地望着漆黑夜幕中茫然飞去的断草,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四散奔逃。
这是我第一次对这世上的事物感到烦躁。一种厌恶从心底油然而生,既是对那截断草的厌恶,也是对世界的厌恶……更多的,是对我自己的厌恶……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恐惧与无助。
为了掩饰我的情感,我歇斯底里地对着她大吼道:“住口!这都是谎言!我……我绝不会相信你!我……我、我绝不会相信……这样……我不要……不要这样……”
可是说到后面,怒吼变成了哽咽。我茫然地在两腿之间低下头,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在草地上。
一只温暖的手摸在了我的头上。
她慢慢地蹲下来,伸手抬起我的头,温柔地直视着我的眼睛。
“天快亮了,回去吧……”
我被轻轻地扶起,拖着绵软无力的双腿走向那座连接着“荒原”和现世的鸟居。
我们在鸟居前停了下来。
她在我身后开口:“冬空……这次一别,真的就是我们的永别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会尽力回答你的。”
我没有回头,而是用疲惫的声音略带挑衅地说:
“我问你……如果我不履行身为冬空的职责,而是一走了之……那么,你又能怎么办呢?”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你不会的。我相信你,你不会这样做的。”
我沉默不语。
“我承认你说的确实是一个未知的变量。但你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已经注定好了的……当一切都已经决定好时,那么剩下的唯一一个不确定的因素也会因此而决定……”
我有些气急败坏,忍不住扭过头去想要瞪一瞪她得意的表情。
可是,当我转过头去,眼里就只有一张满分可爱的,正挂满满脸泪水却仍悲伤地微笑着的脸,在惨淡的月光映照下,显得那么楚楚可怜。
在那随风舞动的发丝之间,能清楚地看见她眸中的悲伤和凄凉……
我没在说什么,只是无言地转身,穿过鸟居,迈步走上了来时的道路。
月明星稀,寂静无比的山林里却没有乌鹊南飞。我任凭脸上的泪痕被幽风吹干……
月光洒下,下山的路还是那么昏暗。
眼睛红肿得有些酸痛。被木屐磨伤的脚传来丝丝疼痛,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还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
我伸手撩开额头处的发丝,脑海中回荡着她最后那带泪的笑颜和她最后的话语……
“世界……各个轮回中的世界,都是我们身为‘冬空’世世代代守护着的宝物……请你……务必守护好它……拜托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而后将视线抛向前方——
路还是那么蜿蜒漫长,看不清延伸的方向……
但此刻,我心中的那条路,已是无比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