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早已沉下了地平线。
我心中没有一丝对它的留念。
今天是冬至，喋喋不休地晒得人流汗的灿烂日光，不该属于这里。
眼下已是漆黑的夜晚，取代日光的则是昏黄的路灯投下的光芒。
漫天的繁星还没升起，月亮也才刚刚露脸。
四周包围着我们的，是人们充满幸福的欢声笑语，以及忙碌的声音。
我和悠风正站在神社的前方，身旁正在布置的奉天祭，宣告着冬至的到来。
第十八次站在这个人生的路口。
我知道，自己还有一会儿就要到18岁了，还有一会儿，也便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因此，我特别特别珍惜最后的这段时光，特别珍惜身边的这个男孩。
“谢谢你今天陪着我、听了我倾诉了这么多……谢谢你送我回家……”
“是嘛……别客气，其实今天我过得，也很开心……不如说，这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吟着握紧了不知何时牵上的手。
“今天是奉天祭吧……冬空，不如和我一起逛逛吧……”
我的手又用力了一点。
“那个……”
我知道的，一旦我放开这只手，此生就不再有机会握起它了。
可是现在，我不得不告别了。
“抱歉……毕竟我是神社里长大的孩子，怎么说我都得去帮忙……”
我撒了个谎。
悠风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了，旋即也用力握着我的手。
我们都不想送开这来之不易、握起来的双手，但我知道时间已经到了。
在这个夜晚，我有不得不去做的使命……
“这样啊……那么，再见了。”
“嗯……再见……”
我们无言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我主动放开了手。
温热的触感消失了，我的手又孤独地沉浸在空气之中。
我正要转身，悠风的声音拉住了我：
“冬空，明天……再见。”
我难以自制地转过身去，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试图把全部的感情都放在我的目光中。
可是直到最后，我还是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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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吱”，我推开房门，回到了我的房间。
这儿听不见奉天祭那边的喧嚣。我的心便因此沉静了下来。
打开电灯，房间内充满了光明。
我注意到了桌上的一封信，信封在台灯的映照下染上了一层富有年代感的黄色。
奇怪，谁会给我写信呢……
我伸手捡起信，好奇地看向了信封。
上面是十六幡爷爷苍老而刚劲的字迹，用钢笔在信封上写着“冬空小姐 拝啓”的字样。
我拆开信封，打开了折叠着的信纸。
目光顺着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迹跃动，仿佛听见了爷爷亲口对我说话的声音。
“亲爱的冬空小姐：
祝贺你，18岁生日快乐。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很抱歉我不在你的身旁。今晚的奉天祭，承载了小岛居民一年里对天照神的祈拜和祝愿，身为神社宫内司，这是我最重要的职责。
很抱歉今晚不能陪在你的身边。
但是呐……时间过得真快啊……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这样想到。
18年前的今天，是你我相遇的日子。虽然你的降生始终都是一个谜，但爷爷我也并不在乎这些事情了。
非常感谢与你的遇见。是你，给我带来了更快乐的人生。
18年以来，我一直陪伴着你长大。因为我知道，你那不寻常的降临，一定是为了说明你的不寻常。我相信，遇见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或许这样讲会有些自私……的确，你不仅会给我带来快乐，也一定会给整个世界带来快乐。毕竟，你的性格我是知道的。（笑
因此我要纠正刚刚的说法。
你的降生，一定是上天赐给世界最好的礼物。
神社的大家已经开始叫我了，我得去准备主持奉天祭的开幕仪式了。
满腔的感慨终究还是很难写在这短短的信纸上……纸短情长，我还是别再啰啰嗦嗦的了。
过了今晚，你便是大人了。
不管未来如何，我作为你的爷爷，也一定会支持你、陪在你的身边。
被你的光芒照亮的各位，也一定会继续陪着你。
或许你会感到迷茫，但请你不必慌张。
好多好多年前的我啊……也一样迷茫过呐……
你还记得吗……六岁那年，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爷爷，怎样才能像你一样，懂得那么那么多的东西呢？”
我当时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对吧……
今天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也能放心地把我的答复告诉你了。
孩子，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懂得那么那么多。我比你活过多了几倍的时间，自然会懂得更多。
今天你将迈入人生的新阶段。不用迷茫，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的。
好啦……就写到这里了……
你的未来还长着呢。
再次祝福你长大成人……
这也是为什么，我称呼你为“小姐”的原因。
祝你往后的人生里，继续闪耀属于你的光芒。
愿天照神永远保佑你。
会一直一直爱你的 爷爷。”
我一口气读完了一封信。随着我读信的声音戛然而止，才听见眼泪止不住落在信纸上“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叠起信纸，而后装回信封之中。
此时我才发现，信封的背面还写着一段话：
“今年的生日礼物，我放在你床下了。希望你能喜欢。18岁生日快乐。——爷爷”
我连忙从床底找出了一个纸箱。
里面整整齐齐叠着的，是一套和服浴衣。像夜空一样漆黑的布料中点缀了如同满天繁星似的白点，在其中还有一朵朵绽放开来的花火。
双手摸着浴衣柔软的布料，我的眼前浮现出几年前的今天的画面。
我待在神社模糊的窗后。
爷爷就陪在我身边，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窗外是纷飞的鹅毛大雪，从入冬以来，每天都将街道、房屋银装素裹。
视野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白色，仿佛连我的内心都要被大雪覆盖了。
去放烟花吧。爷爷笑着拉起我的手说。
黑白分明的天地之间，我用冻僵的手点起灯，凝视着澄澈夜空中绽放的花火，似乎可以融化厚厚的积雪。
望向照亮白色呼吸的那侧，刹那间绽放的花朵，仍旧温暖残留于心中。
总不会忘记的，这段时光……
我提起笔，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谢谢你爷爷，再会。”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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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已不在热闹的喧嚣之中了。
现在，我正走在“灵山”的山路之上，身上穿着的，是爷爷送给我的和服浴衣。
我当然也知道浴衣和木屐不适合爬山，可是就让自己放纵这么一次吧。
毕竟最后这晚，我想带着自己最可爱的一面离开这个世界。
抬头看了看月亮高悬的位置——奉天祭应该已经开始了。我的心，好像听见了人们幸福的笑声。
月光映照下，远处海洋中因高温沸腾所冒出的气泡，已是密密麻麻。
过了今天，世界便会毁灭……到了那时，一切便无可救药了——我想起了上次“荒原”里她对我说的话，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不久后我抵达了山顶。褪了色、漆剥落的那座鸟居，一点点的在视野中冒出。
我快步走近，探头望向鸟居下的“荒原”。
然而里面并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是空无一物的黑暗，仅有零星微微闪烁的光点。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鸟居，直至淹没到我的手腕。
彻骨的寒冷……
我感受到一种虚无的感觉。
什么也没有，就像一个人，孤独地飘在太空之中，只有虚无作伴。
没时间犹豫了……我抬头望向夜空。
午夜在即。
忽然就在此时，耳旁响起令人震撼的爆鸣声，然后我和身边的一切，一瞬间都被照亮了。
一支支烟花从神社那边直冲云霄，而后在茫茫天幕中盛放开来。
望着这些空中的花朵，我下定了决心。
向世界告别吧。
用一句什么样的话才能向世界告别呢……
不能说“离开”，因为我对世界的情感比这个浓厚得多，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当然也不能说“再见”，毕竟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我沉思了一刹那。
对了，就这样吧……
我郑重而平静地凝视着深爱的世界。
“我出发了。”
就这么轻声说道，我迈开了步子，走进了虚无之中。
而后就像是沉入了深海之中，我失去了一切的感知，跌入了一片黑暗。
……
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飞驰的流星，划过澄澈的夜空。
前进的方向上，是那个五彩斑斓、持续扫射着缤纷物质的漩涡。
那是我此行，不，此生的目的地。
于是我加快了速度。
不知是不是速度太快了，我甚至感觉自己的思维中的时间变得慢了起来……
今夜，世界将离我远去。
但是不要担心。即使去到我到不了的地方，此生堆叠的记忆一会一直牵绊，还会一直继续下去，永不消逝。
因为爱这个世界，所以守护这个世界。
我的名字是冬空，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不再多想……我一头撞进了漩涡之中。
耳旁尽是呼啸之声，五彩物质纷飞。
视野皆成空白。
我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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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了。
我像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有多长呢……
大概是……18年那么长吧。
耳旁不再有寒风呼啸。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周围围满了有些和我一模一样满分可爱脸庞的“冬空”们。
我爬起身，看着天上的一颗星星缓缓地飞下来，一路飞到我的怀里。
那是一个包在毛毯之中、面色红润的婴儿。
我郑重地抱着她，一步步向着鸟居送去。
鸟居的对面，是一个缓缓走来的中年人，头发虽然并不稀疏，也已有一丝花白了。
他当然看不见我了，但我却能看得见他，甚至还能认得出他来。
是中年时的十六幡爷爷……
我把婴儿小心地送出了鸟居。
至此，属于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
盯着中年人抱起婴儿的背影，我感慨万分，自言自语地对婴儿说道：
“我就在这里……今晚也是，明晚也是，今后的夜晚我都在这里……”
“别忘了你是谁，冬空。”
天上的繁星对应着一个个“冬空”。总有一天，当“荒原”的夜空不再有星星的时候，世界的轮回便会终结。
愿未来的那个冬空，能作为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普通人，普通地活下去……
我讨厌那个不像冬天的冬天。
无论经过多少个轮回，我都无法跨过这个季节，看清这个季节背后的景色。
我把视线移向身边数不清的“冬空”们。
此时我的躯体像烟花一样，缓缓地升上夜空。
但是，倘若我们牵起手来，就一定能超越季节。
我即将失去存在于世间的肉体，但唯有我胸中的“某物”亘古不变。
而后短短的一瞬间，我的躯体化作灿烂的花火，在夜空中闪耀，照亮了整个天际。
对于宇宙而言，这些光芒是渺茫的。
可是这微弱发光的一朵花儿，即便刹那闪耀，仍能照亮明天。
那个夜晚，我化为了花火。
烟花易冷……但即便只能照亮瞬间，亦能拥有片刻璀璨；人生易逝……但即便永远仅有18年，亦是有过永不磨灭的记忆。
我仰望夜空中的花火，忽然感觉到脸上一凉，便有水珠滑落。
不仅仅是泪，更是融化了的雪水。
下雪了。
白色粉末在夜幕中飘飞，夜空变为了冬空。
我笑了。
好久不见。
冬空花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