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兄……”
“嗯?”
端坐在方型水池前的埃纳瑞斯男孩整理着如钢针一般乌黑透亮的长发,若有所思地看着平静的水面轻声呼唤道。他的身后,一个手持精钢长枪,身穿天庭龙卫黑色护甲的中年男性正捋着下颚灰白相间的胡须,同样表情凝重地看着如同镜面一般的水面,他的头上是炎国龙的黑色分叉角,而手中长枪之上绑着流苏般的红缨。
男孩停顿片刻,听到了身后高达数百米的长垣之上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嘈杂声音,像是长风和往昔的回忆一起越过了天阳关,缓缓踏步而来。已经不知是多少个春秋冬夏,埃纳瑞斯少年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记忆和认知,都与这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有关。
太阳还未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之上,只能够透过晨光看到这蔓延出来的迷雾渐渐笼罩起巨大的关门和堡垒。不过所有人心中都很清楚,当东方的太阳出来时,这浓重的迷雾就能散去。
“你相信天命吗?”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常怀隐打仗从来不靠天命!”
说罢,他将长枪立定并用力向前推掌,带起的真气与流风在水池中掀起波光粼粼的微澜。就在他们的前方,一个戴着圆框墨镜的深青发黎博利男人正杵着下巴,像在思考着目前长垣的局势,目光也没有离开这个方形的观景水池。
看到常怀隐推出自己的掌风,埃纳瑞斯男孩赶紧用头绳扎起高束发,也跃跃欲试般轻轻向前挥舞起手掌,最后打出一记掌风,比起常怀隐带着不满情绪的真气,他带出的气息要更温柔一些。埃纳瑞斯人虽对炎国的真气武术有着一定的适应性,但远远不及这位看似久经沙场的炎国龙。
“아야!(哎呀!)”
“没吃饭吗朴载寅?我两岁的孙女拳风都比你强!”
“啧……常兄话多!”
“老常一介武夫,不服我管可以理解,可你怎么也被他带坏了呢朴载寅?打仗确实可以靠自己,我不否认这个观点,但我们不能忽略天时地利还有人和呀……”
乌有将军语重心长地缓缓说道,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他举起身旁发出轻微蓝光,剑身之上有龙纹雕花的“人王剑”轻点水池,那微澜就在银色剑尖触及水面时又平静下来。镜面般的水池映射出了三人脸上的表情,有坚定,也有彷徨,但长垣之下的天庭龙卫眼中,从不会出现恐惧与绝望。
“兵者,当然可以诡道,使用计谋反而事半功倍,老常不爱看那些兵书,你可是被我督促着看完的,朴载寅。”
“其实我没看完……”
常怀隐发出了绷不住般的笑声,但马上捂住了嘴,二人看不到乌有将军此刻墨镜之下的眼神,只能看到他露出了如这池水般平静的微笑,这时,他的身后走来了一位和他同样面色平静的黎博利女人。
“聊什么呢?开会不叫我啊奎冬?”
黎博利女人用爽朗的语气大声呼唤道乌有的真名,并走到了乌有的身边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她和乌有将军有着相同颜色的长发,头顶的尾羽也十分接近,看上去就是和乌有将军同一血脉的黎博利人,不过略有灰尘的侧脸上是醒目的伤痕,不再像同龄的那些大小姐一样娇俏美好。身上白色大理寺制服的肩章处有三横,不过她的内衬和常怀隐一样,是天庭龙卫的黑色护甲。
“这不是开会,这是闲聊,三伏大人。”
“闲聊还动用真气?奎冬……唉……别把龙后的行宫拆了就行,这里有上万年的历史,经不起你们三个臭小子的折腾了……”
说罢,这位来到长垣辅佐乌有的大理寺上钦沉默下来,走到了乌有身后,她用精瘦却有力的手掌紧握着手中的苗刀刀柄,刀柄末端的金属上,是炎国语铭刻的“春霞”二字。不是每一把苗刀都能够像这柄“春霞”一样拥有独立的名字,大部分还是从开阳军工厂量产出来,专门给天庭龙卫玉勇营的将士们保家卫国的利器。
天庭龙卫们都是使用像苗刀长刀这样的重武器,而常怀隐的长枪只能够算做轻武器,东国武士们所使用的野太刀就是根据苗刀进行修改得来的重型武器。如果不是真气武者,一般人根本无法使用蛮力挥舞这种武器,需要一定的武学基础和体制才可以游刃有余的使用,其灵活程度一点也不亚于炎国其他的刀剑枪棍。
此时的三伏像是在监督这三个让她不省心的家伙,那快要触及地面的刀鞘尖端,以及上面的复杂却又整齐的雕刻装饰给人一种神秘的压迫感。这位被乌有尊称为“三伏大人”的大理寺上钦体内散发出的无形真气不容小觑,大理寺的肩章和制服就是她实力的最好证明。
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对常怀隐并不适用,他见过比这更具有压迫感的人和事,且终身难忘。
“诸葛将军就不管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他一个人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啧……常兄又来这套了……我们不是答应过诸葛大哥,要好好辅佐乌有将军吗?”朴载寅边说差点要站了起来,但乌有收回了人王剑并让他坐下。
最近大漠的夜晚寒冷刺骨,朴载寅腿上的痛疾也因此重新发作,来到乌有的住所时,他就只能像这样坐着,刚刚只是稍微用力,他的膝盖就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于是朴载寅用力拉紧了带着钢板和热垫的护膝绑带,并皱紧眉头咬住牙,轻轻用手掌运转真气按摩着膝盖处,口中还不停说出一些大多数埃纳瑞斯人都会说的粗口。
“아씨발……(该死的……)”
“啊哈!以前我就叫你们几个少喝点酒,一个个都不听我的,现在好了,小伙子知道疼了吧?”常怀隐满脸不屑地阴阳怪气道,年轻人就是需要吃点苦和教训才会长大。
“뒈져라!(去你的!)乌有将军,我先回去吃药睡觉了,你们两个聊,别打起来就行……三伏大人?”
乌有将军身边依旧保持紧张的三伏愣了一下,举起手指向自己并歪着头看着朴载寅,而朴载寅也是微微点头并呲牙咧嘴地发出低沉的惨叫声回应着她。乌有将军哭笑不得地对三伏说出了朴载寅的请求,没有别人的帮助,他一个人无法用这双腿回到住处的营帐,只能让三伏大人帮帮忙。
二人离开之后,常怀隐直接坐在了地上抱起手,看上去依旧愤愤不平,但他身旁的常家枪因为体内真气的流动,依旧屹立不倒。乌有此时的心情依然和刚刚送走朴载寅时那般无奈,他觉得常怀隐不愧是诸葛睚眦带出来的老将,无论是桀骜的性格还是战斗的意志一点都不输给诸葛睚眦。
天庭龙卫的医疗兵们找到幸存的常怀隐时,诸葛睚眦刚从月龙线边缘铩羽而归,而常怀隐一直肩负着伤痕累累的诸葛睚眦,直到老常自己也体力不支倒下,他们一起走过了尸山血海,也走过了长垣烽火,结下了深刻的友谊。诸葛睚眦担任镇关大将后就一直在长垣全线寻找突破点,他想打破这万年的僵局,结束这一切,然而长久以来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那一次,诸葛睚眦只是活生生掰下了几个蒙人金牙领袖的两颗镶金獠牙,并没有取他们的性命。但领袖的侥幸存活只是为了给整个游牧区一个警告,陪同这些蒙人领袖的卫兵与常怀隐的部队一样,无人生还。
他一直将那串金牙悬挂在他名为“潇风”的黑绿色涂装的重型机车上,事后的总结中,他果断承认自己的鲁莽和失败,并将“潇风”封存不出长垣天阳关之外。他也一直表示这次行动只是他出于私人恩怨的报复,目的就是为了给常怀隐那些曾经牺牲的部下复仇,所有的决策都与常怀隐无关。
没有了金牙,那些可汗受到的羞辱和被诸葛睚眦**绝种没什么区别。
回到现在,乌有正在思考如何说服常怀隐不要冲动,十三鼠王的斥候们为国捐躯让长垣之上的所有人都倍感悲愤,但这并不能让炎国主动出击跨过月龙线。从月茹龙后那一代的镇关大将开始,长垣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是防守为主,进攻为辅,这也是月茹龙后在天门关月之下为百姓苍生立下的誓言。
长垣不倒,则大炎天朝不倒,但自古以和为贵的炎国龙们并不想更不能发动种族灭绝,比起残暴无脑的海嗣,蒙人当中也有很多像铁木尔·乌苏里可汗一样厌倦游牧渴望得到安定生活的人,无论如何,现代社会始终把蒙人归类为人类,而非野兽。
野兽不会思考,可蒙人能够拥有自我思想和情感,就算诸葛睚眦或者后来的镇关大将能在某一天灭绝所有蒙人,那炎国也会打破天地宁和的平衡,背负上这万劫不复的沉重罪孽。不需要月茹龙后对后代们口口相传,这无言的规矩已经像真气中的宁和之息一样,流淌在炎国龙岁们的心中。
“所以……”
“所以说了这么多,您到底是让,还是不让我去?”常怀隐抬头看向了乌有将军,然而他却发现乌有摘下了墨镜,用请求般的眼神看着他。
“去干嘛呀老常?为那些斥候报仇然后送死吗?不活下来的话,怎么能再见到诸葛将军呢?”
“你!好小子!”
常怀隐看到乌有的眼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愤愤地站起来捋着胡须来回踱步,看到那立定如松的长枪开始摇晃甚至快要跌倒时,乌有终于松了口气。哪怕是如铁火锻造出来的老常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豪侠,乌有从见到常怀隐的那一刻开始就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自然能够抓住他此时的心理。
虽然年长,但常怀隐和这群年轻人能够轻松打成一片,自从那次突围行动之后,沉默冷酷的常怀隐就像变了一个人,成了天庭龙卫们眼中热心肠的老常。十年长垣寒风难凉他的一腔热血,乌有作为现任镇关大将非常清楚老常的能力和意志,但此时并不是让这位老将再度出山的时机。
月龙线之外可能潜伏着数十万大军,倘若蒙人跨过那条线对长垣发起进攻,常怀隐独自一人又怎能面对?这是一场对耐心与意志的考验,隐忍并不是胆小,而是绝处逢生前的希望。
“罢了罢了,老常也回去睡觉!嘶——”突然,常怀隐感觉自己的膝盖也开始疼痛起来,当初在长垣之上开怀畅饮之人怎么可能少得了他,这病虽难根治,却是他和诸葛睚眦友谊的见证。
“怎么可能好得了嘛……对吧老常?”
“要你管!”
常怀隐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后,乌有怀抱着人王剑沿着水池边缘来到住所的露台处远眺长垣,这里是每一代镇关大将都来过的行宫,月茹龙后登上那百米城墙化龙退敌之前,就是站在乌有现在这个位置。快要接近一万公里的长垣,如果光凭双脚需要走很久很久,但月茹龙后却用一生的时间都没有走完。
当他作为一个炎国的“精卫”看到龙后眼中同样的壮景时,他感觉手中的人王剑都要沉重了许多,究竟何为肩负的责任,又何为自不量力的盲勇,乌有一直都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天阳关用巨大黄灰堆砌的石砖堡垒之下,是一道沉重且巨大的铁门,铁门已经有上万年没有打开,没有人知道这是用何种材料,以何种工艺锻造而成。根据来访的游客们介绍,这上面蕴含着巨大的源石能量,但没有人感受到其是何种元素属性。
诸葛睚眦曾经说过,这道门的作用不一定是用来防止蒙人进攻,至于是何种存在,无人敢问,也不敢去深入思考。
“睚眦啊睚眦……如果你在的话,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呢?长岁龙王的剑,我奎冬实在担当不起啊……”
“若是你的弟弟们,又或者是陆国老的孩子们,相必一定能够……是谁?!”
乌有迅速抽出人王剑对准了身后,可他发现居然是一个十三鼠王的黑衣斥候,这群杀手走路无声,所以经常会像这样惊吓到没有防备的乌有。但人王剑散发出来的威严还是让这个蒙着面的札拉克人连连后退,并举起了双手,他是一个具有返祖显性特征的札拉克人,正因如此他才能成为十三鼠王的精英斥候。
“非常抱歉乌有将军,习惯了……”
“无妨无妨,没伤着吧?何事相告?”
“九爷到了!”
乌有在斥候的陪同下走出了月茹龙后的行宫,看到在天庭龙卫大营边缘静静眺望远方荒漠的十三鼠王时,乌有发现这个老人换上了黑色的便服,手上也没有了那曾经从不离身的黑色匕首。十三鼠王林艾辛和一鼠王林叡德一样是黑色的毛发,他们两个也是这一代的鼠王中为数不多的“暴风领主”,而非林舸瑞那样的“灰先知”。
“十三爷,乌有将军到了……”
听到斥候的呼唤,十三鼠王回头对乌有行礼,乌有将人王剑握在手中同样回敬了抱拳礼后,来到了十三鼠王的身边,等候着“暴风9师”的到来。
“现在天阳关应该也有像大哥那边的兵力了,乌有将军。”
“感激不尽,林家的救命之恩,奎冬没齿难忘。”
十三鼠王缓缓捋着黑色的胡须,看上去气定神闲,上次的行动之后,他便抛弃了许多执念,转而让斥候们养精蓄锐。他带有深刻刀疤的左眼微微闭起,若不是摘下黑色的面罩和斗篷,乌有很难在一般的场合下发现十三鼠王的眼疾。
“您有多久没有见到九爷了?”
“上次炎国边境的战斗,我在罗德岛见过大哥和九哥了……”
“罗德岛?那是什么?”
还未等十三鼠王为乌有介绍,远处荒漠的地平线上便扬起了通天高塔般的灰尘,车队缓缓靠近,而前来迎接“暴风9师”的乌有和十三鼠王心中也是巨石落地。
林雨霞第一个冲出车队,她干净的衣服和黑色的裤袜在踏进荒漠时便沾染上了许多灰尘,不过拥抱着十三鼠王时,林雨霞轻松愉快的笑声还是感染了周围所有的人。十三鼠王膝下无子,对待哥哥们的每一个孩子他都视如己出,尤其是龙门鼠王的女儿林雨霞,还有开阳鼠王的女儿林唯唯,两个女孩都知道十三爷才是最疼爱她们的叔叔。
“孩子……孩子……好大的力气,你这妮儿吃了啥?!”
见十三鼠王快喘不过气来,林雨霞连忙吐着舌头垂下眼睛,慢慢放开了这个老人并退后几步,这时林舸瑞也踏过黄沙缓缓走了过来。他张开双臂像是想要拥抱弟弟,这一次轮到十三鼠王后退几步,九鼠王还从未像这样对兄弟们亲密过,这让林艾辛感到非常不适应。
不过昨夜敞开心扉的畅谈,林舸瑞重新认识了自己,如今的他就像焕发新生一样,也准备用这般心态去应对今后的人生。
“九哥,这是干嘛?你们父女俩今天怎么了?我不是没出来多久吗?”
看到这对父女面带平静的微笑看着自己,十三鼠王茫然地挠了挠头,身边的乌有也是耸耸肩表示不解。不过“暴风9师”的到来还是缓解了许多压力,至少有巨型战车和全自动武器之后,神机营的武器装备或许可以得到很大提升,他们完全可以不再使用那些传统的攻城弩去射杀蒙人,林特林或者毒刺长枪在八鼠王的设计下,推出了适应非札拉克人的型号。
待林家人重逢过后,乌有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对林舸瑞父女行礼,并说出了天庭龙卫接下来的计划。
“我们将沿着天阳关东西两侧的城墙,每两百米布置一组神机营,每五十米布置一队玉勇营,一直坚持到月龙线那边传来动静,如果你们的部队有安排,可以现在就跟我说。”
九鼠王和十三鼠王对视一眼后,纷纷表示一切听从镇关大将的安排,并且林舸瑞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无线电一样的装置,按下按钮之后,从车队那边升起了一阵阵黑雾,刺耳的嗡鸣声也随之而来。靠近时乌有才发现,这居然是一些手掌大小的尖端无人机,于是他连连拍手称赞,有了这些无人机,再也不需要十三鼠王的斥候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收集情报。
“我早知道林家人都是天才!”
“是啊……百年甚至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乌有并没有注意到无人机上涂装着莱茵生命的标志,哥伦比亚著名的生物科研公司莱茵生命,其机械工程科的科长多萝茜本名林子墨,她是炎国移民的后代,自然也可以算是林家人。一直心系炎国的她拿出了“奇智莫”智械武装中最基础的侦查型无偿赠予炎国鼠王,对于她来说,炎国的札拉克人都是她血脉深处的亲人。
只要无人机群完全覆盖月龙线,蒙人军团的一举一动尽在乌有的掌握,大战在即,任何人都不会轻举妄动,而乌有将军的策略也依旧是以守为攻。
长垣最尖锐的矛归来之前,他必须带领天庭龙卫,做那最坚固的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