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社会身份被作出了明确的划分，而这种划分常常体现在衣着服饰上。蜂须田先生显然深谙此道。他为我准备了一套蜜合色长裤套装，搭对襟短披肩，正好露出里面马甲的收腰设计，能展现出我接近纯种人类模特的身材。
只有所谓的“娱人”会穿如此直白，且徒有其表的衣服。在这片处处危机的土地上，为了方便兽化，人们最常穿类似于几千年前骑士罩袍一类的衣服。受人尊重的军士，则统一穿着特制的深色系斗篷，巡逻时乌泱泱像一片云一样席卷而过。
我已经三年没有穿罩袍了。自从离开桂月集中学校，从普通学生变成统筹院·人力资源组·储备一科的学员，我就开始穿各种几百年前纯种人类会穿的各种服饰。教官说，我们这是在“保存人类文明的火种”，听起来难免让人有种又伟大又讽刺的感觉。
无论如何，蜂须田先生为我准备的套装十分合适，穿着它站在塔下等待千辉绫藏大将归宅，连堡垒另一边正在习练的军士都会往这边看过来。
堡垒的大门缓缓向两侧拉开，两辆黑色的巨大防爆车开了进来。
终于，要见面了，千辉绫藏大将。
我的命运，将在随后几分钟内得到决定。想到这里，我不得不暗自咬住舌尖，才能保持冷静。
车在塔前停下，守在塔前的勤务员立刻上前拉开后排的车门。
一只黑色的军靴踏下来，接着，锰酸钡色的衣角荡出车外。
“喀、喀”……她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脏。
在白塔前迎接的所有人都及时俯身鞠躬，十几个人齐声说——
“大将，欢迎归宅。”
“辛苦了。”千辉大将说着，脚步并没有减慢。
吾雀先生恭敬地搭话：“尊敬的千辉大将，初次见面，在下是统筹院高级知事，吾雀光常。今日打扰，是为将若海鹤平先生送至府上。”
千辉大将在我们面前停下，斗篷带来的风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脸颊，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军靴沾着巡防的灰尘。
“什么意思。”她平静地问，“为什么要送来。”
“这……当然是为了，将大将您优秀的基因传递下去。若海先生？”
我明白他的暗示，将身子躬得更低，小声说：“初次见面，我是若海鹤平，请您多多关照。”
啊，太难了，在千辉大将不可忽视的压迫力面前，只是说出这样一句平常的话，都让我的后背冒出一层汗……
正在我惴惴不安时，我的下巴被凉森森的刀鞘抬了起来，然后，我看到了兜帽之下，正俯视着我的，千辉绫藏的双眼。
6年前，我第一次在桂月集中学校见到她时，就被她右眼的一字型瞳孔深深吸引，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我雌化了……那也是我第一次雌化，眼看着一马平川的胸膛突然就鼓了起来，周围学生疯狂起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鸣，不知所措，惶恐海啸一样涌来，几乎将我淹没，最后，本能促使我落荒而逃。
我还记得她的双眼，可她似乎对我毫无印象。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重振旗鼓，对她露出温驯的笑容。
刀鞘瞬间撤走。
“吾雀知事，若海先生，辛苦你们特意来一趟了。”她说，“我的回复——一如既往——是不接受。也请统筹院不要再给我推送入赘人选了，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传达这一态度。请回吧。”
吾雀先生十分意外：“可，若海鹤平正是您钦定的人选，不是吗？”
闻言，已经越过我们的千辉大将停下脚步。
“我？”
“吾雀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蜂须田先生语气不善，“我可是以大将首肯为前提准备了一切。”
吾雀先生向一旁秘书伸手，接过自己的办公屏开始翻找：“我们确实得到了千辉大将的意思表示……”
在场所有人中，应该只有我不感到迷惑。我对这场乌龙心知肚明，因为就是我自己，篡改了千辉大将对统筹院的回函。我名字旁边那道电子笔迹，是我亲手划的。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接近千辉绫藏的机会。
一个任人挑选货物，原本不该对自己的命运抱有太多绮念。但当我知道挑选者中有千辉绫藏，那么，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过去18年，我谨守一个无能废人的本分，逆来顺受，不敢为自己争取任何东西。可是，可是……
就不能争取一次吗？一生唯一的一次都不行吗？
可以的吧？做好了接受任何后果的觉悟，就可以吧？
即使当面也不能被她一眼相中，也没关系。因为，仅仅是再见她一面，也足以让我的余生获得平静。
我有些不顾礼仪了，趁他们将目光都放在吾雀的工作屏上，就如此贪婪地看着千辉绫藏。她苍白的皮肤映着屏幕的冷光，薄薄的抿在一起的嘴唇分开来，宣判：“是不小心划到的也有可能。总之，辛苦你们白跑一趟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视线扫过我，心软地又一次驻足：“若海先生，似乎还有话要说？”
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这张脸了。苦涩塞满了我空寂的心，但我不舍得用眼泪玷污这最后的会面……
于是，我按照肌肉记忆呈现出得体的微笑，慢慢走近她，蹲下，掏出马甲手巾袋塞着的帕子，抖开，一点一点擦掉了她靴子上的尘土。
想对她说的话快要挤破我的胸膛，可仰起头，我能说的，只有一句——
“千辉大将，请多保重。”
……
防爆车驶出了西海岸的堡垒，载着吾雀先生、他的秘书和我。他的不悦肉眼可见，谁都不敢说话，车里静得恐怖。
天已经黑了。围着海岸线建起的高压电网外，永不平静的海躁动地翻涌着，让满月的投影碎了一片。
就在我不顾一切地享受着意犹未尽的满足时，还未落远的堡垒那边响起了急促刺耳的警报声。
每一个岛民都知道，这意味着海怪正在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