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也被人们称作首都肿瘤医院,这所医院在这个国家的人们眼中曾是癌症治疗的圣地,也是研究肿瘤的领头羊。
自从更名为二附院以来的一个世纪,本院的肿瘤研究所曾数次发明治愈率愈来愈高的癌症疗法,也数度因为发现肿瘤疾病的发病原理突破而摘得桂冠。
而这一切,终究在拜利叶制药集团旗下研究所为一种全新的靶向疗法注册专利后归于沉寂。
这种治愈率高达95%——剩下5%死亡率还是因为病情过重或有基础疾病挺不过治疗导致的——的新式疗法结束了几乎结束了一切关于肿瘤治疗的讨论。
京都人尽皆知的癌症治疗中心已然被拜利叶肿瘤专科医院所取代。
垂垂老矣的二附院,拖着它在一百三十余年间被陆续修建而显得不甚搭调的院区,正一步一步迈向宿命中的陵寝。
或许是在这片红叶之中,也或许是在即将到来的冬雪中,二附院将完成它一切后续的分析整理工作,成为一家普通的三甲医院。
自从上世纪二十年代那第一桶水被毫无顾忌地倒入海洋以来,研究生和科研经费如同潮水一样涌向这个本就热门的领域的景象也已经消失了吧?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仅仅是孤零零地住在新住院楼中,条件最好的病房之一的一位老人,俯瞰着院区的一片秋景有感而发而已。
此时这位老人正坐在靠窗的一把折凳上,左手中抓着一小块木料,右手握着一个茶杯,观赏着窗外一片片一团团刚刚开始泛红的树影。
一阵萧瑟的秋风让他不禁打了个喷嚏,同时也回过了神来。
唉,我在想什么呢?二附院可不只有一个肿瘤研究所。
拜利叶可不是什么慈善组织,活命的机会可是要掏空普通人四代的积蓄才能换取的,而更多承受不起的老百姓还是需要二附院这样的公立医院的。
毕竟传统的疗法虽然治愈率没那么高,但也比二十一世纪上叶那时候好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大病医保可以报销。
似乎是应证老人的想法,病房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显然这里并不只有老人一人住院。
不过这阵嘈杂的声音却是哭声和板车轱辘滚动的沙沙声。
老人闻之“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呆立片刻后,却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是啊,事到如今,连自己都成了泥菩萨,还想渡谁过河呢?
板车声渐行渐远,但与之同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娄主任,根据目前的实验结果,严主任体内分离出的肿瘤细胞对靶向Cas23基因编辑疗法有完全的抗性!”
一名头顶已稍显成熟的年轻人一手推开病房门,一手持着一大沓刚刚打印出来还泛着油墨味的纸质报告,打开门对着严主任喊道。
随后看到老师转过头来的他却皱紧了眉头,“严老师!您又开窗吹凉风!您现在的身体情况您自己知道,可不能……”
他赶上前去试图关上窗户,到手却被严老师给拦住了。
“娄主任刚刚走了,唉唉,我知道了,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会被自己的学生担心……”严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这不咱院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才10月份就开始集中供暖,这全屋制暖还和以前的暖气片子不一样,这屋里四张床我睡哪张都热得睡不着觉,这才吹点秋风凉快一下嘛?”
“现在电是不要钱吗?经费都没了还能这么霍霍?”
“电确实是差不多不要钱了,河北那边的新聚变站五月份刚投产,电费现在也就一毛来块,烧个一千度的电费都不够在楼下食堂吃份午饭的。”
年轻人摸了摸自己稍显稀疏的头顶说道,“比起那个,严老师,您体内……”
“知道了,知道了,跟老刘一样的情况是吧?”严老师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别急着找老楼了,他也没办法。
“我溜达的时候偷偷看了老刘的报告,新插入的癌基因有设计嫌疑这点先不讨论,光是疑似致癌物质的颗粒,这结构和成分不和五年前B.O.W事件的T小体差不多?”
“您是说……有人搞我们?”年轻人眉头锁紧。
“可是,说句难听的,我们现在不就跟丧家之犬一样?专门设计这样的生物武器对我们投毒,他图什么?”
“当然不是为了搞我们,”严老师拉着年轻人坐下,从茶壶中倒出两杯微凉的茶,一杯推到他面前,一杯自己端起,抿了一口说道。
“我们暂且不论拜利叶,你觉得就新式疗法出现,人类能治愈几乎所有癌症来说,是不是一种好事?”
“当然是好事啊,原来花那么多钱,治好癌症的可能性却还是个未知数。”
“现在刨除给拜利叶的专利费,Cas23的治疗成本和原来相比简直低到难以置信!”
“如果当时我们先发布了这个成果的话,在我们国家甚至真的能把癌症当常见病完全免费治疗!”年轻人说到这里就猛拍大腿,激动万分。
“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了,我们也已经证明了拜利叶为了抢发成果并没有进行完整的临床安全性验证,也提供了吕梁康盗窃我们的实验资料,与拜利叶同流合污的证据。”
严老师不急不火地喝了口茶说道,“但这个专利的所有权已经升级到了国际政治级别,我们科学家也只能全力配合组织计划,其他的也做不到什么。”
“我问你这个是想说,嗯……这样说吧,如果我现在假设,你是一家传统疗法的制药厂商的投资人……”
“……本来你的药和一众靶向药物有差不多的疗效,即使出了新药,你也就是多付一份专利费,用同样的工艺去生产。”
“你靠着吸别人的高额救命钱换来的利润,日子过得滋滋润润。可突然有一天,你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钱就被新疗法抢了!”
“你还会觉得新疗法是件好事吗?”
“这么说……”年轻人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悚的表情。
“嫌疑范围是不是一下子扩大很多了?倒不如说参加上次癌症学会的人都有了嫌疑,根本没法找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我想他们现在一定需要一种能让新疗法完全不起作用,但却能让传统疗法起作用的癌症。”严教授把玩着手上的木雕说道。
“而我们和拜利叶,不过是两个背锅的,毕竟P4实验室泄露在普罗大众看来是个可信度很高的故事不是吗?”
“那这次的研究结果……我们是发,还是不发?”年轻人攥紧了手中的纸张问道。
“以我和娄主任的权力,再加上上边也不想背这个骂名,我们完全可以跟拜利叶耗……”
“耗到始作俑者放出编辑过传染性的病原体,全世界只能迎来生灵涂炭的冲击,却没有任何事前准备的时候为止?”严老师摇了摇头。
“再说了,回头调查的时候,在有新式疗法的前提下,我和老刘都先后死于癌症,这不可疑?”
“……”年轻人看着严老师手上的木雕,无语凝噎。
严老师看着他凝固着悲伤的面容,无奈地叹了叹气,“陈晓旭啊,你也知道,他们是真的狠啊,多处病灶,虽然都很小现在还没什么感觉,但是疑似T小体清除不掉的情况下,新病灶发生得比你们开刀切得还快。”
“我溜达到你们实验室看过我的片子,被你们圈得跟圣诞树上的彩灯一样,就这,还能活?新式疗法不行的前提下,我应该是没几个月就要去见老刘了。”
“别这样说,我们一定会全力拯救你的生命!我们还需要你领导我们对抗这次的新癌症!”陈晓旭激动地握住了严老师的手。
“我对自己的命还是有点数的,肯定是过不了这关咯。”
“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我能教的也已经教你了,我这个老头子也可以安心入土了。”严老师放下了手中的木雕,反而握住了陈晓旭的手,摩挲着说道。
“严老师……”陈晓旭的眼眶已然微红,感受着这双操刀奋战在手术台上三十余年,饱经风霜的手。
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如今却传来父亲一般慈爱的温度,他感觉自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什么最看好的学生,明明以前都说我是你带过最调皮,最不靠谱,最懒的学生啊……
他抬起头,勉强止住了欲夺眶而出的热泪。有些事情,说到这里就都明白了,他想换个话题,于是看着桌上的木雕说道:“刘老师才刚刚离世,您就已经知道了?”
“嗯,刚刚在走廊上哭的,是小雪吧?你是陪她来收拾他的病房和办公室的吧?我还想问你怎么把女朋友丢了跑来我这个糟老头子这里了呢?”
严老师看了看桌上的木雕,感慨道,“可惜了,他上回送了我据说是他最满意的一幅画,我的回礼却没能赶上。”
“小雪她去燕老师那里了,就……就一个劲哭,我也不知道我能怎么办,就被燕老师赶出来了。”陈晓旭摸了摸他反光的额头,有点不好意思。
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刘老师送给严老师的画,嘴角不觉一阵抽搐。
那是一副复古的二十一世纪上叶动漫画风的作品,上面琳琅满目,全都是高矮,贫富,拟人程度各异的香艳狐狸少女,摆着各式诱人的姿势,向着画面中间平平无奇的黑发少年——也就是严义——释放着旖旎的信号。
“您确定这张画不是陈老师送给您嘲讽您的……?也不知道刘老师为什么会这么喜欢狐狸……”
“你不知道?!”这回轮到严老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惊悚的视线盯得陈晓旭有点毛骨悚然。
“怎……怎么了?”
“他老婆,是狐狸精!你老婆,是小狐狸精!你告诉我你不知道?!”严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用一种震惊而又抓狂的表情看着陈晓旭。
“你小子,不会还没和刘小雪睡过吧??”
“老师过分了!这……这是我个人的隐私!”陈晓旭瞬间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看着这一幕,严义也明白了情况,指着陈晓旭的脸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也真是服了你了,谈了三年恋爱还是处男?!”
“我和老娄真是白瞎帮你俩做老刘的工作,你也真是块木头,难怪现在不在陪小雪,还有脸跑到我这里来!”
“这这这,这也不是我的问题吧……”
学医本就逆天而行,能有时间谈恋爱的都是少数了,毕竟您不也还是个七十多岁古来稀牌大贤者吗?陈晓旭想到。
“别说这个了,您说小雪是狐狸精是什么意思?小雪明明那么可爱,那么纯洁……”
“字面意思,狐狸化的形,狐狸精。你看的这张画,全都是她老婆不同变化的写生。”
“我们要讲科学……”
“科学?这就是科学!”
“妖精是存在的,我从医以来还给好几个做过手术,你和小雪结婚后你也会要签保密协定,之后你也要学着给妖族做手术。”
严老师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是知道为什么小燕赶你出来了,大概是小雪过于悲伤维持不住人形了吧。”
“这孩子,跟她妈一个德行,不到最后关头硬是不告诉你事实。想当年老刘发现苏姐有问题的时候,半夜里光着个屁股冲进寝室,喊了一晚上‘卧槽’……”
“……等我缓缓……”
“你还缓个锤子啊?赶紧去陪小雪,你严老师我可没这么木的学生!”
严老师弹了一下陈晓旭的额头,后者也缓过神来,顾不得别的,立定喊了一句,“是!老师!”,屁颠屁颠地就要跑出去。
“等等!发布成果的时候只保留跟我相关的就行了,老刘相关的全部删干净,病历和其他记录,你和老娄说让他想点办法。”
陈晓旭已经一只脚跨出了门口,听到严老师的话,又回过头来,“老师,这样的话,您……”
“我最近也是想通了,”严老师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人生的意义,或许不在于建功立业,自己把短暂的一生积累的一切传递给下一代,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和我不一样,老刘他有女儿,你看样子应该会成为她的丈夫,我不想你们也受到波及。”
“严老师……”
“去吧去吧,不要说太多了。”严老师的声音已有些许哽咽,只好转过身去,听着身后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他知道,不久以后,当他撒手人寰,并捐出自己的遗体以后,或许世界上会多出一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恶性肿瘤传染病。
人们会无数次咒骂这个名字,攻击与它相关的一切。前半生建功立业的理想,如今却是渐行渐远了,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至死不渝。
送给老刘的木雕,最后还是刻完了,但是却送给了陈小雪。
弥留之际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小雪曾到自己的床头抱怨,晓旭为自己送来的他们的喜糖,却被他嘱咐了自己的遗言。
那双数不清的人握过的放在被单外吊着点滴的手,最后还是变得冰冷。严义,严教授,严主任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但新的故事,在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