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狭小的走廊,耀金,宝石绿与胭脂红三色混合的瑰丽灯光打在少年死灰般苍白的额角,将他衬得更显消瘦阴柔。
六边形的室内空间由数条暖色的科林斯柱支撑,整体使用罗马风的混沌主义设计,这使得不平滑的鳞片状墙壁可以将斑斓而晦暗的灯光遍布整个地下游戏厅。
时下纤漫无目的的四处张望,用以博弈的设施与场地有很多,从扶桑最常见的弹珠机到大型的弈彩台应有尽有。
而在地下空间的六边形墙壁上还有数间关闭的房门,可见游戏厅的规模可能还远远不止其表面……
此刻,至少可以同时容纳千人的巨大地下游戏厅只有三四百余人,但却并不显得冷清——呐喊声,争吵声,祈求的哭泣,抑或啤酒被撒到地上时溅起的水声……
时下纤很容易就可以判断出这里每个人的情绪,因为大部分人都没有去刻意隐藏。
他们也许是破产的企业家,也许是急需还债的酒鬼,但在赤裸裸的金钱博弈中,所有人都如同野兽一般露出了锐利的獠牙。
此处是最为接近天庭的泥巢,步入深渊的人们深陷其中,那些荒唐的挣扎比阳光下的世界更为鲜活真实……
衣着暴露的荷官穿行在游戏厅的每一个角落,她们或发牌,或用托盘为那些红眼的客人递上啤酒,带着麻木而虚伪的笑。
“纤,花樵不喜欢这里。”花樵面无表情的看着一个将身子依偎在倒光银子怀中的女人,下意识的拉住了时下纤的手。
那只紧握的小手在无意识的颤抖……
时下纤笑着将少女的颤抖攥紧,【没关系的,有我在呢,别害怕。】
时下纤拉着花樵的手,散步一般朝着场地中心走去。
在少年眼中,这里和外面的世界在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都只是一群无聊的人追寻着一些无聊的东西罢了。
不远处的荷官发现了刚刚从入口进来的时下纤,她带着虚假的热情迎了上来,“是生面孔呢,小姐是第一次来吧?需要我为您介绍一番吗?”
大概是因为化了妆的缘故,荷官误把时下纤当成了跑来游戏厅寻求刺激的学生妹,主动前来搭话,而时下纤也没有想要拆穿的打算,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他带着笑意,语气温婉的问道,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大厅的某个方向。
在那里,几十人围着一张巨大的游戏桌,时不时会爆发出呐喊与惨叫声。
荷官察觉到了时下纤的视线,她让开身子,堆笑着介绍道,“那是底盘博弈,所有的筹码都是用债务换来的,是将本金输光的客人们才会考虑的游戏,并不适合您呢。”
“如果小姐是第一次来,那么我更建议……”
“那真是帮大忙了,可以麻烦你告诉我们该怎样才能玩底盘博弈吗?”时下纤像是没听到荷官的话,一边庆幸着,一边兴奋的问道。
对时下纤这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来说,不需要本金的游戏简直是就像为了欢迎他的到来一般,出现得实在是太过及时了。
荷官一愣,像是没想到时下纤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但还是面不改色的勉强答道,“小姐只需要申报自己可以承担的借款金额,签下合同就可以进行底盘博弈了……”
不屑的撇了一眼时下纤杂牌的卫衣,荷官心中暗笑。想来也是,大概也只有欠下债务的学生妹才会来游戏厅碰运气吧?
每一个荷官的主要收入都不是固定薪水,而是来自倒光银子的打赏或者彩盘分成,因此讨好一些看上去有钱的客人其实也是她们工作的一部分。
但像时下纤这种开口就想要去底盘博弈的人身上一般榨不出油水,她一定是太累了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看样子今天工作结束后有必要好好去放松放松了。
强挤出笑容,荷官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自顾自的回头离开,没有去再管时下纤的死活。
……
巨大的牌桌上,半盘残局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四周围看热闹的倒光银子时不时会发出阵阵惊叹,而此刻,享受着众人注视的年轻人此刻正一脸狂热的嘲讽着游戏桌另一侧的对手。
“哈?怎么了,这就要结束了吗?喂喂,你是傻子吧,这么简单的游戏都不会吗?怪不得要沦落到借款的地步。”
牌桌另一侧的中年男人此刻满头大汗,双手支撑在牌桌上,瞳孔涣散,不住的颤抖着……
巨大的牌桌上,排除了大小杰克后的两幅共一百零四张扑克杂乱无章的摆放着,或倒扣或正面朝上,在晦暗的室内灯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弧度。
“大叔,你已经没机会了哦!”年轻人张扬跋扈的从桌面上或倒扣的扑克牌中翻开了一张,狠狠的扣在了桌面上!
中年人浑身颤抖,他几乎要瘫倒在地——他见过的牌面……那张牌是黑桃A!
零碎的牌面是杀人的钝刀,一点点划破伤口,让金钱像血液一般喷涌……
“呦,这张牌我之前翻到过。”男人嘴角上扬,他轻轻挪步,视线扫过牌桌,转而将手扣在了另一侧的一张扑克上!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时不时还会传出小声的议论……
“真的假的,这是第几张了,好像翻开过的牌他就没出过错吧!”
“他不会已经把所有翻开过的牌都记下来了吧?”
“那个大叔要倒大霉喽,这三百万日元的债务估计他要背一辈子喽……”
时下纤远远站在人群后观望着,仔细判断人群中每一句评论所代表的意思。
随手拍了拍一旁和自己同样在观望的年轻人,时下纤随口问道,“朋友,这里在玩的游戏是什么,看上去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年轻人疑惑的转过头,看到时下纤撩拨起短发,妩媚的朝着自己眨了眨眼,男人下意识的愣了一下。
男人眼中的疲惫一闪而过,却还是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小姐见笑了,这里是底盘博弈,都是些弈红了眼的家伙,我在这里也就是看个热闹。”
时下纤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幅认真倾听的样子。
“我叫村岛正雄,家就住在附近。”
村岛像是行家一样热心的介绍了起来,“现在在玩的游戏是【双重神经衰弱】,和骨牌的玩法差不多。”
“就是将两副扑克倒扣在桌上,每人翻两次,翻到一样的牌计一分,还能再翻一次,不然就重新盖回去不计分,谁先翻开一半的牌谁就赢。”
看着进行到一半的牌局,村岛简洁明了的下了定论,“那大叔运气实在是不太好,和他打牌的是这个游戏厅的站场秋吉刀马,记性好得吓人,据说打牌的时候过目不忘呢。”
“过目不忘?”看着正在进行的牌局,时下纤脸色阴沉的将薄荷糖塞进嘴里,再不动声色的咬开。
“等等!”就在秋吉刀马即将把手中的牌翻开时,他对面的中年男人突然歇斯底里的咆哮起来!
秋吉像是早就猜到男人的反应一般,露出了阴桀的笑,“谷佐先生,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只需要一抬手,面前的男人就会万劫不复,此刻,在这一方牌桌上,秋吉手中已然握住了足以掌握他人生死的筹码!
——世界上还有什么感受能比这更为美妙……
微微发胖的古佐几乎已经哭了出来,他的面目因为过度紧张的情绪而扭曲,没有任何迟疑,他“扑通”一声,当众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地!
“秋吉哥,我们平手吧!”古佐的脸色苍白,语气像是一只祈饶的狗,“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借的钱还上,一定会的!”
古佐颤抖的声线此刻已经带上了哭腔,“求求你了,秋吉哥……秋吉哥!我已经把房子抵上了,如果这次再输的话……如果……”
古佐语无伦次起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说得也是……”空气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秋吉打断了谷佐的求饶,他的声音格外刺耳。
古佐的瞳孔一缩,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
“如果连房子都输掉的话,古佐先生的妻子和女儿可就也难熬了。”
看到秋吉刀马的反应,古佐感觉自己还有戏,连忙一脸讨好的抢着说道,“秋吉哥,你知道的,我一向不会食言,我们算平手,事后我分你……”
秋吉嘴角勾起,他很享受这种将他人尊严踩在脚下的快感。
对于那些离深渊仅剩一脚的人,只需要抛出一丝丝光亮,他们便会如同垂死的家畜般,用尽一切手段试图握住那本不存在的希望,若是在此刻将光亮收回,便能将一个人彻底摧毁……
他毫不犹豫的一口打断了男人求饶的声音,“但想上桌的人是你,现在反过来求我有什么用呢?”
“啪——!”在古佐崩溃的视线中,牌桌上反扣的扑克被狠狠的摔到了他的脸上!
——而牌面正是另一张黑桃A!
“古佐,输了就是输了,”秋吉笑眯眯的宣判着,“我率先翻开了52张牌,你没一点儿机会了!”
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花被掐灭,古佐呆呆的跪在原地,像是被勾走了魂魄,一言不发……
输了……他彻底输了……
开在樱琦的饭店也好,神户老家的房子也好,还有自己未来的前途,一切都没有了,他输得干干净净了……
时下纤的身体微不可查的颤抖起来,方才被他搭话的村岛见状,借机朝着他身旁凑了凑。
“哈哈哈哈哈哈!”沉默了片刻后,古佐疯了一般歇斯底里的狂笑起来,像垃圾一样被两侧赶来的保安拖向远方。
两侧的围观者像躲避臭虫一般让开道,几乎没有任何悬念的,是秋吉的完胜,而等待男人的是什么,则根本不会有人去关心。
他们只需要看得尽兴就足够了,他们只需要看个乐子就足够了……
“小妹,我们没必要同情他,他那是自己没有能力才会混到这一步。”村岛好笑的摇了摇头。
“看你也不太熟的样子,应该是新来的吧?”村岛话锋一转,“既然这边的牌局都结束了,要不我带你去……”
“呵呵呵呵呵……”毫无征兆的,突然间,时下纤病态的笑了起来……
“这很有趣不是吗?”像是自言自语着,时下纤视身旁搭话的村岛如空气,他穿过人群,径自上前……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贷款三百万日元,和我也玩场游戏吧……”
迎着人群震惊的目光,迎着秋吉刀马的目光,时下纤抬起头,他的脸因为兴奋,已经染上了一层瑰色的红晕,洁白的肌肤更被衬得妖艳……
盯着这个“少女”的眼睛,秋吉刀马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
疯狂,不计后果,孤注一掷,豺狼般死死锁住猎物的目光像是薪柴烈火般燃烧着……
“小姐,您想好了?”秋吉舔了舔嘴角,露出了残忍的笑。
议论声四起,花樵轻轻挽住少年的手臂……
——游戏厅的监控中,他们仍在继续走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