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山中不知日月,其实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也是一样的,时间总会过得很快,要么是因为心无旁骛,要么是因为心已经麻木。
转眼间,禾沐芷已然豆蔻年华,坊间新头牌的名号也渐渐打响。永夜城内数不尽的公子哥们为她千金买笑,却总是得不到什么好脸色,这不由让永夜城的公子哥们有些不悦。
但不悦归不悦,谁让教坊是朝廷的地盘呢?有钱的不敢造次,有地位的自持身份怕惹祸,教坊虽然算不得什么好去处,但玉英的确是给禾沐芷找了个能保护她的地方。
又是一个大雪天,黄昏时分禾沐芷从困倦中醒来,打翻了床头的空酒壶,惊醒了负责照顾她的丫鬟。
“当真是浓睡不消残酒呀……”禾沐芷小声嘀咕了一句,掀开被子走到窗前坐下,推开窗去看冥湖的雪景,尽管看了好几年却也怎么都看不厌。
小丫鬟揉了揉眼睛,见头牌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窗边吹着寒风,心头一颤立马拿起狐裘给她披上,又拿了个火盆放在一旁。
“小姐,你再这样不注意好身子,要是着凉了的话大人们又要打我啦。”小丫鬟站在一旁,委屈巴巴。
禾沐芷拿起一把琵琶,想着从客人口中听来的故事,弹起了跟教坊有些格格不入的曲子。小丫鬟听到熟悉的曲调声,又劝道:“小姐,这曲子还是别弹了得好,大人们不喜欢。”
禾沐芷兴致全无,随手将琵琶扔到一边,看着小丫鬟不悦道:“不要叫我小姐。”
小丫鬟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禾沐芷趴到矮桌上,痴痴地看着窗外的大雪,屋内立马静的有些可怕。
过了好一会,负责送饭的丫鬟提着食盒敲门入屋,小丫鬟才感觉气氛好受了些,不停地跟送饭的丫鬟聊着天,生怕她一走屋内再度陷入沉寂。
禾沐芷拿起碗筷,静静地听着他们所聊的内容,尽是些无聊的话题,听了一会后感到无趣又再度看向窗外,冥湖上的垂钓人好像钓到了一条大鱼。
【这人年年只在下雪天出来钓鱼,雪钓就这般有趣么?】
【听说是个国子监的大学士,不知文采跟他比之如何?】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好像也是他的诗……】
【冥湖的冬鱼也不知味道如何,他好像挺喜欢吃鱼……】
【不知西边战事如何了……】
“西征军凯旋……”
思绪正胡乱飘着,忽然,禾沐芷好像听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碗筷被猛地一放,正在闲聊的两个丫鬟被吓了一跳,疑惑地看向禾沐芷,却见禾沐芷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们,沉声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西、西征军凯旋,听楼下的客人说大军已经到了城外,骠骑将军明日就会率军进城。”送饭的丫鬟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
禾沐芷一怔,又忽地笑了起来,一对抹了斜红的桃花眼笑得格外好看,看得两个新来的小丫鬟也不由有些着迷。
禾沐芷不再理会二人,站起身跑到衣柜前挑起衣服来。
第二日,禾沐芷早早地起了床,将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后带着仆人赶到了朱雀大街,冒着寒风大雪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凯旋大军。
直到快至晌午时,游骑营的战马才踏上了朱雀大街的石板路面。
在万众的欢呼声中,一道身着明光铠的挺拔身影骑着乌云踏雪宝马,率先进入了禾沐芷的视线。
跟在他身后的,是游骑营的精锐,以及一辆辆牢车。
远远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出现,禾沐芷眸光熠熠笑眼盈盈,毫无矜持地挥起手帕为之欢呼。然而,待到凯旋的队伍走近,提着破军殳的罗格威风凛凛地走过后,禾沐芷终于不得不将视线和注意力放在了牢车上,看到牢车内的人,禾沐芷兴奋的神情便渐渐僵住了。
寒冬腊月,透过大雪与寒风去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阴沉得有些可怕,一如渐渐回过神来的禾沐芷一般。
禾沐芷原本以为罗格是一个良善之人,尽管他是一个年少成名杀人无数的将军,禾沐芷也从未想过罗格会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恶人,在她眼中,罗格应当是一个很温柔的英雄才对。
但是,看到牢车内那一个又一个将大片大片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互相拥取暖仍然瑟瑟发抖,嘴唇被冻得发紫的西域胡姬,禾沐芷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将人给看错了。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老陈的话,又想起别人对她容貌的称赞,想起各种听来的传言。
小将军的童养媳、天生媚骨妩媚天成、勾人心魄的妖精……这些是说她的。
永夜城第一风流、永夜城最大纨绔、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些是说他的。
如果不曾见过某人坏的一面,人其实是可以一直欺骗自己,相信世人的评价都是流言;如果见到了某人坏的一面,人也可以坚定的相信流言。更遑论,禾沐芷早已将信将疑着忐忑了数年之久。
“保护好自己,不要被富家公子给骗了。”
父母的遗言,时隔多年再次回绕在耳边响起。
造化弄人,在她终于开始对罗格产生抗拒的这一天,罗格当夜跑到教坊,以极其嚣张跋扈的姿态将她给赎身买走了。
住进骠骑将军的将军府,一开始禾沐芷是很不安的,她总是会想起那日见到的那些西域胡姬,那些胡姬个个身段极佳,姿色上等,禾沐芷很难不怀疑罗格对他们做了什么,并将他们的命运联想到自己身上。
她是他的花瓶,不过这只花瓶可能他比较钟爱一点,他对之比较温柔。禾沐芷如此想。
于是,经过许久的内心纠结斗争后,禾沐芷终于忍受不了长时间惶恐度日的痛苦,在某个夜晚主动推开了他的房门。
她决定接受命运,与其做一只惶恐不安等待折磨的惊弓之鸟,不如主动一点讨得欢心,说不定还能做一只勉强维持骄傲的金丝雀。这一刻,她竟有些感激玉英,感激她将自己送到教坊,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长大,并学了不少取悦他的本领。
但是,那一晚她被罗格无情赶走了,她披着裘衣走在夜晚的寒风中,回想着他复杂的眼神,想不通为什么。
后来他便开始躲着她,甚至在外边寻了处宅子将她送了出去。
她问玉英缘由,玉英没有说,只告诉她罗格是长公主的未婚夫,让她不要自作聪明。
于是,她将自己当成了被养在外边的外室,等待着他终于忍不住在她面前暴露本性的那天到来。
至于逃,她没有想过。当流民的那段时间,是她一辈子的心理阴影,逃出牢笼的天地她看不到美好的未来,只觉得会是更加悲惨的命运。她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在过去的数年里,她唯一的安全感便是那个时不时会到教坊看看她的少年将军,现在,这个曾给她安全感的人成了她最大的恐惧来源。
后来,他还是如往常一般会时不时来看看她,他从不曾对她谈自己的想法,她偶尔也会旁敲侧击地问,但回答她的总是沉默。她又过上了在教坊的日子,不过她的客人只剩下了一个人。
又过了许多年,她忽然听人说他叛国了,告诉她消息的人给了她一大笔钱,说是他留给她的,让她离开永夜城隐姓埋名地生活。
她犹豫许久,试着走出了永夜城,但离开不过一个月她又逃了回来,因为外边好像很危险,她很害怕。
作为罗格旧部的老陈得知消息,照顾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但老陈终究还是老了,早些年战场上落下的病根夺走了他的命。于是,老陈的上司莫青梨开始庇护她。
但命运好像总喜欢折磨她,燕云余孽开始搞事情,莫青梨奔赴战场失踪了,她不知第多少次失去了庇护。
早些年罗格留给她的护卫也一个接一个的老死病死,宅院里除了当年的小丫鬟,她的身边再无他人。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带着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丫鬟独居,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大概会发生些什么可想而知。
她受不了那些地痞无赖的骚扰折磨,手中的钱也渐渐用完,纠结许久,她选择了回教坊。
但是教坊可是朝廷的地盘啊,她不去还好,她一去,教坊的人知道她和罗格的关系,便将这事上报了。
原本武帝都忘了她这个人,她主动冒出来,武帝又想起了被背叛的愤怒,让教坊的人将她赶走了。她该庆幸此时的罗格还没发起第二次刺杀,不然武帝定不会念罗格的旧情留她一命。
走投无路时,当年教她的老头牌给了她一条路,也不知是好心还是有人授意。
她纠结了两天,看着快要饿死的丫鬟,痛苦地选择了接受老头牌的建议,于是她成了花街的新花魁。
真是可笑啊,世间哪有三十多岁的新花魁?又哪有嫁不出去的教坊头牌?可是整个永夜城,她连教人弹琴都收不到学徒,大概她的确应该离开永夜城隐姓埋名才对。
命运就是如此的可笑,在她成为新花魁后,她竟又见到了那个一直影响着她命运的男人。他没了她记忆中威武不凡的形象,头发油腻、胡胡子拉碴、满身风尘。
二人再见,皆是惊讶对方此时的处境。
他说别来无恙。
她便觉得他还是那个他,道貌岸然假惺惺。
他又说为何在此。
她便委屈地哭了起来,将多年心事和盘托出。
他良久无言,然后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将自己软弱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于是她便哭得更加伤心起来。
因为太穷,他只喝了点酒就走了。她多年心结被解开,只有一声造化弄人的叹息。
再后来,他又一次造反刺杀失败,这一次,他没能逃掉,被活捉了。
武帝要将他斩首示众,斩首前一天,武帝怀着对他最后的执念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他说他想死在花街,做鬼也风流。
武帝勃然大怒,亲手砍下了他的脑袋。但或许是因为年轻时的那些情义,武帝还是满足了他死在花街的请求。
斩首那日,他被五花大绑着按在她的楼下跪着,她本不想看他被斩首的场景,但那天忽然下起了大雪,她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窗户,与他的视线对上。
他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虽然一切都按着他的想法进行着,但总觉得胸中有一股难以发泄的郁气,这郁气似乎已经伴随了他许多年,他一时有些想要武帝将他改成刨胸之刑,好让那难以言说的郁气从胸膛中散去,又害怕太痛且死的不够快,叹息一声终究没有说出口。
忽地,他听见了窗户被推动的响声,于是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双眼眶通红的桃花眼,他愣了愣,忽然觉得有点开心,于是便笑了出来,唱到:“呀咿呀君归来,呀咿呀君归来,呀咿呀——”
他想着,沧浪之水何日清?他还想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客行。他更想着天真做少年的那一天到来。
但武帝不明白他的心思,也不可能会懂这个逆臣贼子最后的忠君之心,她只有愤怒,认为这个原本可以与她共享九州江山的人是在挑衅她。
一刀落下,他的脑袋在地上尚未滚开便被武帝一脚踩住,脸上的笑容竟还是那么好看。
看着那颗头颅上干净的笑容,禾沐芷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死了,只是想起了过往种种无声落泪。
那天晚上她终于明白自己从未理解过他,她哭着问他为何从不向她解释。
他说:“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而怪世界欺骗了我们。”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都还在打哑谜,骄傲的不肯向任何人坦白心意,真是讨厌呐。
她渐渐哭出了声,转身靠着墙滑坐在地,咬牙捂嘴,痛骂他混账负心汉,不敢让人听到。
似是上天终于想要可怜她一次。
于是,天降白光,她的身影与他的头颅一起消失。
未知的空间里,有人站在她的面前轻声说道:“语言文字这些东西用来表露心意,是必然会失真的啊。”
她睁开眼,刺眼的白光不再,看到了一张笑得很温柔的脸。
他歪了歪头,温柔的笑容又变得有些痞,看得出他此时的心情很好,又给了个谜。
“那么,你觉得,世界是主观存在还是客观存在?”
前言后语完全搭不上边,真是莫名其妙一人。
不过,她不在乎,她只想笑,于是她便开心的破涕为笑。
他叹息一声,实在不忍心再开毒口。
“你想看电影吗?我们应该有几百年时间可以慢慢看,唔,时间有点长,要不你教教我乐器吧……先说好,几百年后你给我老实点滚蛋,别再烦我……”
把握当下不是说不要觉得未来虚无缥缈看不到前路从而今朝有酒今朝醉,而是说,要学会现在就种一颗十年的树。
禾沐芷忽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
回忆完过往,禾沐芷睁开眼从梦中醒来,屋外阳光正好,气温宜人,房间内的乐器都是如此可爱,未来就在眼前。
心情大好,她拿起床边的吉他,拨弦轻唱:
“与君欢颜,从此永留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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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c端定时更新好像写不了小纸条,干脆写正文里好了(反正不是收费章节,笑)。
1.教坊不是教坊司,跟青楼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2.这章里两次唱的歌词都是《在木星》(我tm吹爆)
3.本想复刻魂断蓝桥来着,写着写着又突然有点不忍心了,好纠结啊(叹气)
4.感觉还有很多想说的,但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