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的见解正配庸俗的人。」
瑞雯在心中评判了一番，比起这个故事的内容，她更关心康兰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又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她父母双亡，后被爵位只是小小骑士的舅舅收养，在交通不便的情况下，她离开舅舅家的时候都很少。因此对于康兰，她仅仅是知道这位摄政女爵刚从封地来到城堡不久，正在代替公爵主持政务。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从中窥得一些东西。
正当壮年的主人死去，奴仆就有了住进宅邸的机会，但代理人的出现却阻碍了奴仆野心的实现。想来康兰只要一刻为帕卡利斯家族或者公爵利益站台，大贵族们对她的攻讦就一刻也不会停止，这样的处境与“亚尔曼被众人逼迫”的情节如何相似？
不，或许并非如此。
瑞雯在暗自代入了康兰，一位大权在握的公爵的血脉至亲。倘若她能生来高高在上，大贵族与贱民都是匍匐在她脚下的奴仆，那么再多的非议恐怕对她来说都只是无物。
于是她收回点在唇上的指尖，垂首略微思索几息后，才开口述说起自己的想法：“康兰阁下，我有几个鄙薄的问题需要向大家求解。难道诺维雅和弗洛伦斯难道就愿意死亡去吗？难道亚尔曼就想付出失去挚爱的代价成王吗？倘若众人齐心协力在地下修筑的是庇护所，而非无辜之人的陵寝，那么无论是什么灾难想必都可以抵御，又何必对亚尔曼三人苦苦相逼？如此想来，相比于没有面目却足够可憎众人，行泄密之举的凯希也都显得率真可爱，而亚尔曼之所以得以为王则是挚爱的牺牲令他窥见了众人丑恶嘴脸，明白他应当驾驭而非倾听。”
普遍文化水平不超过刚识字的大厅里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倾注在她身上，霍尔也不例外。
她衣着朴素干净，有头浓密打着卷的黑发，衬得面容更加素白，脸蛋圆润鼻头也是，细长的眼睛眼尾微垂，饱满的唇上落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如以“贞美”为至高追求的古代雕塑一般，在一众鲜活的面孔中寡淡得近乎苍白。
然而，当她决心要展露才华的刹那，神采飞扬的骄傲自信，用一动不动的塑像忽然回眸一笑所带来的冲击形容必然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糅合进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黄金和宝石，因为她与它们一样都相信自己是最好的，并且毫不吝惜于向世人宣告这一点。
“绝妙的回答。”康兰率先鼓起掌赞赏道，霍尔也同样许以掌声。
对于问题有自己的感触很容易，只有思考者才能捕捉住一瞬间的感触，在反复斟酌中塑造逻辑，将它们用言语表达出来。至于凭借言语就让人深信不疑，那便是演说家的能力。
而能在年幼时，就能无意中显露出思考者和演说家才能的人，毫无疑问值得投资。
“我见过你，你父亲曾带你参加过我父亲举办的宴会，你是……”康兰停顿了一瞬，已然被她忘记的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神情中不禁流露出几分遗憾，歉然道：“抱歉，我只记得你父亲的名字了，伯德温·普尔维尔对么？他险些成为我的未婚夫，可惜继他早婚之后，他的生命在他最英俊且富有活力的年纪结束了，如果伤寒没能夺走他的生命，现在城堡议事厅里想必会有属于他的常驻席位，而他也会为独女的聪慧过人感到欣慰。”
面对上位者的嘉许，瑞雯谦逊地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屈膝礼：“瑞雯·普尔维尔，感谢您的赞许，我想我的父亲的确会感到欣慰，但想来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聪慧，而是在他离去后他的女儿仍然受到您的眷顾来到帕卡利斯城堡，并且她的聪慧没有将您的心意辜负。”
康兰的弧度不禁变得真实了些许，她邀请瑞雯站在她身侧，接着又继续问剩余的贵族女孩还有什么要说的。
毫无疑问的，她们说了也和没说一样，有瑞雯珠玉在前，其他人自然黯然失色。
不过康兰也不失望，她本就没指望这些女孩能回答出个一二三。如她父亲若昂一世这样极其重视教育还有优质资源，孩子有一个算一个，从牙牙学语时就能狠抓各方面素质，简直是比三条腿的青蛙还难找。
即便是从祖上就开始阔的王国贵族，除了需要担负政治任务且背景雄厚的公主之流，贵族女性学会读写自己名字就标志着她们文化课程的终结，更别说伊撒尔公国这种发展水平。
所以康兰预期中的女孩应当是嗫嚅着回答“不知道”的，因为这样的女孩性格羞怯，没有多少见识，明知有机会在前，却连伸手争抢胆量都没有，实在好操纵不过。
但倘若是有才华出众到如瑞雯这般没有经过系统教育但能够隐约领悟到些东西的，康兰也不会拒绝。毕竟女人囿于世俗总是很难与家庭解绑，即便瑞雯不能成为公爵夫人，把她嫁给一个派系合适的贵族照样能把他绑上帕卡利斯家的战船。
康兰又点了几个小贵族家的女儿留下，便吩咐城堡总管宣布舞会结束。
“我还想和你私下再说说话，只可惜我接下来还有其他日程。”康兰不无遗憾地对瑞雯说道，接着又嘱咐城堡总管道：“在主楼为瑞雯安排一间卧室，再安排两个女仆照顾她的起居，之后再代我向普尔维尔一家拟封问候信，告诉他们我很感谢他们的仁善之举，因为这让一个聪慧可爱的女孩能够在今天来到我的身边。”
瑞雯屈膝行礼以示感谢，却在霍尔起身向康兰告辞时偷偷抬着眼睛瞧康兰纤细匀称的手指瞧得入神。
多么奇妙？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所预示的未来，只是看着就能够让人感受这是一个精心准备的奇迹。或许正是想到要将世界交给他们，人们才会产生要做些什么的冲动吧。
在回去的路上，又回想起那孩子气举动忍不住微笑的霍尔如此想到。要是他不一个会这么想的人，他也不会猝死转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