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琳娜?我是达芙妮,你现在醒着吗?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门外的声音唤醒了赛琳娜昏昏沉沉的意识,她记得自己应该在挑灯夜读才对,但此刻却不知道怎么又睡在了地板上。
敲门声只持续测一会就停下了,拉紧窗帘的屋子里还昏暗着。
恍惚中赛琳娜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临近乡下的旧宅邸里。那宅邸的大门总是锁着,产房里总有生育的女人,走廊上总有脏兮兮流着鼻涕的孩子,空气的味道不是饱蘸血腥气就是闻起来像呕吐物。他们都是罗比·艾佩斯,赛琳娜血缘上的父亲用以博得贵族眼球的勋章。
突破整百的私生子以及从他们及他们母亲身上榨取得来的医学经验,极好地为罗比·艾佩斯赢得了上位者的青睐,并帮助他攀登到了中央大教堂三十二主祭之一的位置。
而正因父亲在教会取得一席之地,赛琳娜才因样貌看得过眼,并且与达芙妮·多梅特,这位教会实权人物的侄女年龄相仿,而得以被父亲假充远房亲戚的孤女送进教会学习秘术,以便曲线救国、讨好顶头上司多梅特主教。
可惜这并不算逃出生天,她越努力钻研秘术就越是得不到进步,而得不到进步就无法成为受人尊敬的术士,她便仍是被父亲攥在手心里、随时可以被掐死的小鸟。
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忧伤笼罩了她,让她忆起死在宅邸里的女人和孩子。她总是为此感到伤心,因为他们从噩梦中逃走了,但她始终没能下定决心逃走。
莫大的哀恸翻涌着裹挟她的身体,半梦半醒间她几乎错以为自己是泡在水中的死尸,沉重而无力地漂浮在到处堆满纸团和施法废料的地板上,然后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赛琳娜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从地板上坐起来,靠着桌腿把头抵在膝上,过了好一会才记起来似乎有人来找她,只好强打起精神开门见客。
当然,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的尊荣,狼狈得好像和一头熊搏斗过,但检查仪容仪表的巡逻队在内外城的出入口,总不能上赶着到教会把她抓起来赶出王都吧?所以她已经懒得倒饬什么。
不过赛琳娜自己不在乎,并不意味着别人不在乎。
达芙妮正坐在长廊边的栏杆上发呆,听见门推开的声响才抬头,她瞧着赛琳娜气色不佳,不由得关切道:“你没有休息好吗?”
赛琳娜垂下眼帘,只是客气地回应道:“日安,达芙妮阁下。这么早来教堂是有什么事吗?”
达芙妮看得出赛琳娜有意在回避问题,于是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邀请道:“我可以邀请你去庭院晒晒太阳吗?我们可以边走边说。”
这没什么好拒绝的,况且作为陪玩,赛琳娜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立场。
“弗格森叔叔已经准备开始我和伊撒尔公爵的婚姻谈判了,当然,还没定下来,但父亲和叔叔他们总是不做没有必要的事……”达芙妮说着走向庭院中的秋千摇椅,她想像艾拉拉面前那样,表现得高兴些、无所谓些,但在一向可靠的赛琳娜面前,她仍然忍不住对未来有些沮丧迷茫。
赛琳娜边跟着达芙妮在她身旁坐下,边想了想反问道:“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去么?”
这言简意赅的询问,让达芙妮沉默了一下。她有些担心赛琳娜也会说出拒绝的话来,所以踌躇了一会,逃避似地绷直脚尖轻轻踢在地面上,引得秋千摇椅微微晃动起来。
“你知道艾佩斯主祭为什么让我在教会里学习吧。”赛琳娜自顾自说着话。
她有预感,人生的岔道正在她面前展开,可她缺乏选择的勇气,也缺乏选择的信心,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达芙妮认清乐色的本来面目。
“嗯,弗格森叔叔告诉过我一点。”达芙妮盯着脚尖回答道,但她很快有些羞涩地笑着道:“但是,我们相处的很好,不是吗?你总能想到我考虑不到的地方,也总用心地帮助着我。虽然你可能不这么认为,但我仍然觉得和你一起渡过的时光总是无比快乐。”
阳光的确很好,赛琳娜有些不自在地错开脸:“你叔叔会同意吗?”
“当然,伊撒尔公国是很远的地方,而且还没有定下婚约就要把我送过去……我想弗格森叔叔不会吝惜满足我这些微不足道的要求的。”
人们做坏事前,通常会对受难者施舍些许容忍度,弗格森·多梅特也一样。
达芙妮清楚去伊撒尔公国这件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所以叔叔并不介意给予她以最后的仁慈和宽容,但这份仁慈和宽容是有保质期的。
艾拉拉和赛琳娜对于她们的监护人而言,只算是待价而沽的物品,保护她们这种拖泥带水的请求,不用细想就知道日理万机的弗格森·多梅特过不了多久就会将其抛之脑后了,因此要求艾拉拉和赛琳娜随行是她最佳的选择。
至少囿于性别,她虽然极难获得什么权力,但大多数情况下她以及身边侍女都可以作为女眷,保住性命和体面。
不过赛琳娜没想到那么多,生活的真谛不可见于麻木的灵魂,而在教会,她永远难以触及真正的快乐。
“看来我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了。”赛琳娜近乎痛快地随意处置着自己的未来,反正她对此也毫不在乎。
“……这是要答应的意思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达芙妮欣喜地看向赛琳娜说道,面上的绯红暗自叙说着她的激动并非作假。
赛琳娜沉默了一会,尽管她并不在乎自己的未来,但对着为此付出努力的达芙妮,她仍然轻声道:“谢谢你。”
达芙妮有些受宠若惊,她总是这样,对别人的善意和赞许心怀感激,却总觉得自己为他人、为世界做的还不够。
“我也很感谢你能成为我的朋友。”她羞涩抬起荡漾着碧波的明亮眼睛,又局促地低下头,唇角要抿起才能把笑意克制在矜持的范围之内。
赛琳娜笑了笑,没有说话。
生活是场狡猾的噩梦,它用短暂地给予安宁,好让做梦的人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甜头忍受无穷无尽的折磨。但至少此时此刻,她喜欢在庭院里享受这和煦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