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吉爵士对奥德琳夫人难看的脸色不以为意，花瓶就是花瓶，再精美绝伦，再价格高昂，始终也只是权力的玩物。
帕卡利斯家族绝不可能让一个外国公主触碰到权柄，就算若昂一世看起来宠爱她几乎胜过自己的女儿，就算若昂二世轻声吐露再多海誓山盟，也无改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加强帕卡利斯家族的统治的合法性，并进一步消解王国贵族对伊撒尔公国的敌意。
所以伊利亚公主的天真和不谙政务，就像公国一旦与王国决裂，她和她的子嗣要比王国战俘更早体验地牢一样必然。
从前正当盛年的奥德琳夫人靠着伊利亚公主都没做成的事，如今她日薄西山就更做不到了。
不多时候，奥德琳夫人便将佩吉爵士请进书房。
霍尔刚和瑞雯笑闹过，心情颇为放松，没有先问好就打量着这位姑母请来的新老师佩吉爵士。
佩吉爵士他是位精瘦矍铄的老人，脸略方，虽然苍老，眼睛却明亮有神，不难想象他年轻时是如何眉青目正。因为从前保养不当，他的很难不依靠搀扶站直身体，只能从微微罗圈的腿，才能看出他是如何从少年起就戎马倥偬。
但不同于利德牧师恨不得时时刻刻炫耀他那匮乏的才能，以及比才能更加匮乏的智力，佩吉爵士实在内敛得过分。倘若把他放进城堡侍从里，想必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什么人物，因而实在很难不给人种侍奉若昂一世近五十年简单到“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佩吉爵士坦然接受着年龄远小于自己的霍尔的审视，并强撑着行了仆人礼道：“尊敬的公爵大人，以及瑞雯小姐，我是亚尔林·佩吉，一个有幸侍奉于您祖父左右的卑微仆从。有赖康兰小姐的信任和倚重，我将在未来担任您的政治与历史教师。”
霍尔回过神，抬手请他坐下：“抱歉，只是第一次听别人称呼我为公爵，实在有些惊讶，您可以像奥德琳夫人一样称呼我。”
“噢，恕我要冒昧地请您收回您的恩赏。”佩吉爵士边婉拒边在女仆的搀扶下落座，他极有条理地解释道：“如您所知道的，我承蒙您祖父的厚爱，到了爵士头衔。不过爵士头衔虽然是终身制，但并不能够传承并获得土地。因此我始终是您祖父的仆人而非贵族，可惜您的父亲解除了我侍奉他的义务，在那之后我便只是平民了，所以对于您，我并不能沿用对康兰小姐的称呼，而是要尊称您为公爵大人——”
佩吉爵士故意拖长调子，对于这一长串话，他并没有奢望霍尔能认真听下来并思考理解，毕竟上位者就像稳坐蜂台的蜂王，恨不得什么东西都让工蜂掰开揉碎喂进嘴里，所以他要引出的重点还在后头。
“当然，您可以恢复我的男仆身份，不过考虑到若昂老爷将名字传递给了若昂少爷，我并不建议您这样做，因为这会让我陷入无法用称呼分别两位若昂老爷的困境。”佩吉爵士风趣幽默地说着，他身体微微前倾，有些滑稽地向霍尔挤了挤眼睛：“我也不介意有机会能得到您的封绶，不过天之母在上，这可得靠您努努力了。”
“我？”霍尔有些诧异地反问。
按常理而论，在封建等级体制中想要晋升，需要付出努力、出卖任何可出卖的自然是下位者。
“是的，平民想要得到封绶，或是在公国内政上做出巨大贡献，或是在对外征战上立下赫赫功劳。无论如何，平民能否得到这些机会的出现都要取决于您，霍尔阁下。”佩吉爵士轻轻点头，继而语调一沉讲解道：“如您我侍奉的若昂老爷，伊撒尔公国在他手中从无到有，从东部的凯洛夫到西部的祖兹鲁瓦，从南部的德罗多里到北部的古斯图尔，无数的土地和民众都为他所征服。”
“霍尔阁下，如果您想并且为此付出努力，您祖父的荣光终有一日也会披在您的肩上。”佩吉爵士与有荣焉地说着，他目光坚定不移地看向霍尔，语气却是玩笑的：“倘若到那时候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有入土，您就封赏我一个伯爵，让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也过过贵族瘾吧。”
在佩吉爵士昂扬鼓舞的话语中，霍尔还没有来的及热血沸腾，内心多年积攒，至今还未消化的、沉甸甸的精神大饼就先让他感觉到吃撑般的力不从心。
而瑞雯虽然没有多少上当受骗的经历，但在心潮涌起的那一瞬间她就本能般感到近乎呕吐的不适。她从佩吉爵士勾勒出的宏伟蓝图中清醒过来，心中一阵冷笑，眼神中也透露出些许轻蔑，驳斥言论已然在她脑海里罗网般紧密坚韧地编织起来。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买卖？任何不提及流程和阶段性回报的希望都是骗局，信以为真的人就算拼尽全力，最后能得到的除了失望，恐怕只有用来规训撞破真相的他们的新说辞吧。
或许也有人在此过程中侥幸实现，那又怎么样。小狗追着自己尾巴咬会显得很可爱，但人就不能这样了。生活会在梦想时就结束么？当然不会，前方等着只会是更多“梦想”在等着，而这些无穷无尽的“梦想”又是如何产生就很值得探究了。
极具攻击性的观点如巴别塔般飞速建立，在意志的世界里她犹如一位指点江山的君主，不过现实世界里嘛……
“瑞雯，你还好吗？我已经让奥德琳夫人叫医师过来了，你再忍一会。”霍尔顺着瑞雯的背，心里担忧着她干呕不断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却还不忘回复佩吉爵士：“我想我会为您实现的，假使我有机会的话。”
佩吉爵士温和地沉默着，他一直注意观察着两个学生的神情，只是年老体迈令他不能像年轻时一样，用充沛的精力和集中的精神，同时滴水不漏地完成思考和对话两件事。
他看得出霍尔和瑞雯的为人，一个是油盐不进的铁桶，另一个则是坚决捍卫自己理念的斗士，但如果要说谁能在帕卡利斯城堡站到最后……
的确，历史里记叙着的只会是绝不屈服于现实与命运、抗争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的英雄，然而英雄未曾有闲暇品尝的胜利果实，除了无用之用，还能落在谁手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