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身体不适,瑞雯得以提前结束课程,回到自己的房间。
政治与历史课的教材已有侍从送到她的房间来,一摞书本上放着张卷起来的地图。医师开了些安神草药,此时被女仆煮好正热气氤氲地置在桌子上。她比起凭借药物,更想通过内心的检视让自己安定下来。
她记事很早,但情绪对她而言仍是个陌生的伙伴。
在母亲死于产后出血,弟弟没有半个月就夭折了,至于父亲则是风寒过世。那些如吉光片羽般的、过去的事情,陈列在她记忆力,仅此而已。
在人的一生当中,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真正陪伴他渡过一生。所有人都会离去,只是或早或晚。
世间注定要发生的事都是如此,她还能做什么呢?他们走到尽头了,但她还没有。默哀和悼念是生者的自我满足,倘使真心爱重,生前强有力的回护不总胜过死后给予莫大哀荣?就像她从不犹豫,打磨自己才智犹如打磨武器。
然而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剑锋应当指向的地方。那束刺目的光裂分了蒙昧混沌的世界,那一刻她感受到、直白的激情,比她截止于今日之前的人生曾体会到的加起来还多。
「从东部的凯洛夫到西部的祖兹鲁瓦,从南部的德罗多里到北部的古斯图尔,无数的土地和民众都为他所征服。」
佩吉爵士的话,仿佛一道光忽然照进她蒙昧的灵魂之中。
指尖拂过地图上绵延不断地山脉,她有种丈量这世间错觉。她为什么要把目光放在如此鄙薄的地方?比起选择与被选择,保护与被保护,塑造一个她所看重之人能盲目而幸福地生活的世界显然是更好的目标。
「可是我该怎么做?」
从头占据一片领地,建立一个国度,不仅考验实力,还很考验待机能力,就算她最后实现了自己宏伟蓝图,可到了那时候她都变成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了,她的家人怕不是都大半入了土。
倒是窃取现成的来的便宜,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三步走:争取支持,消灭政敌,粉饰历史。那时,还有什么她不能做主?
而正当瑞雯沉浸在她那凡夫俗子所不能领会的雄才伟略中的时候,负责照顾她的女仆有些担心她在使拖延战术,提醒道:“瑞雯小姐,药汤要凉了,您需要含一块方糖再入口吗?”
瑞雯双手指尖交叉放在身前,遮住了半张面孔,只露出黢黑深沉的双眼,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女仆已经确信她真的在使拖延战术,不由得劝道:“瑞雯小姐,药汤虽然苦些,但对身体好。要是您这会不想喝,我再帮您煮一碗备着如何?”
“……我要两块。”
显然,在“当家做主”之前先体会“丧权辱国”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与此同时,霍尔也在享受着一天高强度学习后的安宁。他眯着眼睛靠在椅子上打着瞌睡,享受着奥德琳夫人娴熟的捏肩手艺。
原先他秉承着现代普通社会公民的思维,贵族这种有专人围着打转、伺候生活起居,还要用生命为此负责的腐朽传统完全处在他的思考盲区,但这次经佩吉爵士有一句不经意的话倒给他提了个醒。
「您的父亲解除了我侍奉他的义务。」
按理说,若昂二世夫妇都有经年用惯的侍从仆从,帮他们打理生活起居。现下他们意外遇刺身亡,而且刺杀方法还是通过入口或是贴身穿戴之物才能完成的毒杀,服侍他们的贴身侍从就算不是执行者,那也得被扣上玩忽职守的帽子。
而若昂二世的贴身男仆虽说没有正经职位,但整天和城堡管事和往来贵族打交道,就算被康兰问罪下狱,请托关系到他这也不难。伊利亚公主的侍女长更是奥德琳夫人的“同乡”,不必别人来求,奥德琳夫人都会想办法说动他捞人的。
可令霍尔有些困惑的是,他好像至今都没有听到过有关前公爵夫妇贴身侍从的消息,反倒是奥德琳夫人跟他内涵过他的姑母除了下达了几次彻查的口头指示之外没有动作,试图以此给他上上眼药……
霍尔思索了一会,虽然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猫腻,但理智告诉他纠结这种事没有意义。若昂二世夫妇之死毕竟是个事关帕卡利斯家族尊严的大事,他姑母绝不会雷声大,雨点小。既然不能揪出真正的刺杀者,那必然就是要罗织罪名了。
而考虑到目前是他姑母摄政,那为若昂二世夫妇之死背锅的替死鬼极有可能在反对反对他姑母执政的政敌或是有旧怨的贵族之间产生了。
思及此处,霍尔不禁开始考虑起回护这位可能背锅的倒霉鬼的可能性。虽说公爵是公国的统治者,但把全部希望寄托康兰一定会还政于他,实在未免太过儿戏,所以他得早做打算代行。
随着在城堡里生活日久,他对于贵族的社会结构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这里的贵族血统制不同于他灵魂老家历史上的宗族制,荣登大宝的人选不拘嫡庶,只需要是开国皇帝宗族里的人就行,因而皇帝几经废立,或是割据军阀各自拥立新帝都是常有的事。
但没有中央集权的统治体系里,多个贵族势力相当,互相制衡,为了利益联盟稳定,一夫一妻制且仅承认婚生子继承权合法是必然的事,颠覆婚生子的继承权也就颠覆了贵族联盟的根基。
所以无论如何,只要他活着且没有子嗣的一天,整个公国权力的合法性实质上都只能落在他身上。哪怕这个城堡里做主的人换了多少,他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然而以此为代价,贵族之间也没发展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传统。只要有好处拿,谁管封君死活?
也因此,他不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每个上台的执政者都有争取他的支持和授权的机会,不会想办法扳倒他。
可惜这种安稳日子必是不会长久,任何要看血统的生物配种都是由不得他们自己的,赛级犬是这样,贵族也是这样。
就霍尔而言,他现下孑然一身,凡事只要自己不后悔便称得上对自己负责,但要是结婚生子,那事情便大有不同。只要想象一下他被迫结婚,然后眼睁睁看着妻子和儿女提心吊胆地度日,或是向他人乞求分得一些残羹冷炙才能维持体面……
还歇什么歇,还是预习一下明天要学的内容算了。要是他没猜错,这会他那位“同学”怕是已经开始精读教材,就为了应对提问时自如回答,然后云淡风轻之中透露出几分“不愧是我”的骄傲……
唉,这种卷生卷死的家伙怎么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