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撒尔人相信毁诞相延，唯有毁灭遗留的旧肉身，新的诞育才能开始。所以生者毁坏死者的遗体，以期其魂灵于容器的消解中得到真正苏生。
作为伊撒尔公国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帕卡利斯家族并不需要像平民那样采用曝尸荒野这种的丧葬方式，而是在城堡后的湖泊中间修筑了平台。每当有家族成员去世时，他们的遗体都会于破晓前被放置在湖中平台上，再于破晓时分由其遗产的继承者用带火的羽箭引燃。
捻箭、拉弦、开弓。
天还暗着，一点光芒从萧索寒冷岸边射出，划过优美的弧度落在安置着前公爵夫妇遗体和助燃物的湖中平台上。熊熊火焰霎时间升腾起来，舔舐着还未来得及在岁月流逝中老朽的肉身。
康兰缓缓放下举弓的手，在奢华珠宝和庄重衣饰的映衬下，她的美貌愈加闪耀，身姿依旧飒爽，不多时候她转身回到霍尔身边，着手招待贵族们在火堆边上宴饮，并代替霍尔接受和回应他们的问候与致意。
名义上主持葬礼的霍尔望着燃烧于冰冷湖水中的火焰，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得益于罕有假期的工作，他的遗体大概率不会等到发臭才被房东或是邻居发现，而已经重组家庭的父亲和过世的母亲，让他的死不至于酿成晚景凄凉的悲剧，无论是对于逃避家庭的他，还是对于早已无需他赡养的父母。
“人终有一死啊。”他不禁感叹道。
所有的生命都将终结，他的终结只不过是比预想中更早降临。所以对于自己的死，霍尔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悲伤的，却还是忍不住怅惘，关于自己乃至于世界上的一切竟然是如此无足轻重这件事本身。
瑞雯一边拨弄着银项链以发泄这种紧紧箍在脖子上的款式的讨厌，一边用目光在的贵族之间巡睃。由于忙于挑选猎物，她实在有些分身乏术，听到霍尔的声音便以为他在向自己搭话。
她没有思索太多，随心回答道：“只不过不是今天。”
“但那一天终究是要来的，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霍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是几个搭配颇有些古怪的贵族小团体。
膀大腰圈的壮汉、身材修长的青年和垂垂老矣的老头，而且不同于其他火堆旁不是迎来送往，就是勾肩搭背的贵族们，他们身边冷清得像是被孤立了一样。
瑞雯收回注意力，给予霍尔垂目一瞥：“可是直到真正死去前，我们都无法知道我们的最终时刻何时降临。未来飘渺不定，眼睛只会注视未来，就像抚育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最终都会指向扼杀他本身。”
“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生命终究要消逝于岁月之中，连同着我们鄙薄的悲伤与喜悦，在这死亡得以永恒的世界上，我们必须审慎地考虑我们应当做何举动，才能够不辜负我们蜉蝣一瞬的生命。”
霍尔说着拢了拢身上的厚重却柔软的毛皮披风靠近火堆。石头垒出的火塘，火焰从木柴黑色的伤口处升腾跳跃，崩断的脆响接连不断。
自从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后，瑞雯对于霍尔的态度再也不是紧绷防范之弦了，因此她自信得近乎傲慢地回答道：“我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永恒可言，死亡也是如此。人们追求永恒之物只是为了忘却易逝之物，以便不必直面失去的苦痛。但活在虚构的幻想之中没有任何好处，就像饮用镇痛的药物而不医治伤口，药物迟早会用尽，伤口迟早要腐烂。”
观点冲突的冒犯霍尔没有放在心上，他不想在这个冷得渗人的清晨，用长篇大论叙述资源和环境对人们的桎梏。因为只要是人的想法都是主观的，非要掰扯对错，事事站在正确的制高点上，只会是让人讨厌罢了。所以他笑了笑，把目光放在跳跃的火焰上。
但这份善意的谦让，在瑞雯看来不过是虚伪的欺诈，掩盖冲突就像放走仇人，迟早会让大麻烦找上门来。她干脆地戳穿道：“诚如您所言，人终有一死，但决定我们如何行动的却是我们的理由。正是存在着无法舍弃或是逃避的事物，所以生者才会死去，亡者才会复生。”
孩子太聪明、太爱思考、太有见解也不是好事，在他们无所畏惧的天真的驱动下，大人总是被诘问得哑口无言，特别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经验和常识实在难以在三言两语间说清。
“可我们总有两难的困境。”霍尔勉强招架道。
“我不知道您所指的两难的困境是什么，却知道要坚决地对待做下的选择，在我们选择的方向总有属于我们的路等待着我们，无论是轰轰烈烈地死，还是绝不后悔地活。”瑞雯扬着下巴，骄傲地回答。
霍尔对此不予置否，只是好脾气地指向了场地边搭起的帐篷到：“喏，我姑母要去更换冠冕，你可以到那和侍女借一条宽松些的项链，我让城堡总管跟着你去。”
若昂一世为宝贝女儿订制一辈子换着戴都戴不过来的珠宝的确慈父心肠，但他宝石和贵金属能装多少装多少的珠宝审美实在难评。再加上康兰恋旧，不愿意随便拆解父亲赠予的珠宝，并且希望这些有重要意义的珠宝能陪伴她出现在每个有重要意义的场合，所以她必须在葬礼半途在临时支起的帐篷中更换日常使用的轻便首饰，以便她纤细的脖子不必全程承受重量直赶三公斤的沉重“荣耀”。
虽说那帐篷是专为康兰服务的，但以康兰对瑞雯的照顾，借用帐篷和一条项链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瑞雯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欲盖弥彰地收回小动作不断的手，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地说道：“谢谢您的提醒，霍尔阁下，请恕我暂时告退。”
霍尔点了点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相信瑞雯她在小事上有多么靠谱，所以在此之后他小声对城堡总管阿尔奇嘱咐要看好瑞雯，免得她偷偷脱了外面的厚重的披风就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下乱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