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也就是周五,
市里的天文馆发预告说近期有百年难得一遇·错过后悔终生·(此处省略八百个前缀)的流星雨,通篇八千字的长文忽悠。
简单来说就是给流星雨加个仪式感,忽悠大家去看,我反正不太感兴趣。
在我埋首伏案写流水账的时候,他大手一挥拍拍我的肩头,说,走!去看流星雨!
不知道为什么某些人为什么能这么精力旺盛,自从过上了这种朝九晚五的稳定生活,我的人生从此就失去高光了,唯一能让我期待的是晚饭的三菜一汤。
说走就走的旅行是这么毫无预兆,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收拾好了行李并且提交了报告旷掉了接下来的接下来半个月所有的茶话会,很难想象不是故意的。
我说他有那个大病,茶话会能吃甜点欸。
看他是完全不懂吃甜点有多幸福哦,拿这些时间去看流星雨简直是暴殄天物!不负责任!又不是真的百年一遇。
有必要说明以谨防误会,所谓流水账,是我文章的绪论,茶话会,则是我们的学术会议。
我还有我这位不成器的老师顶着可有可无的名衔,做着可有可无的工作,虽然他算得上是学术泰斗,但也只能每天勾阑听曲斗蛐蛐。
说到缘由,
那是旧纪79年的事情,
对,很早了。
那会儿我还小,坐在半山腰,远远望过去,是白雾迷闬的高山,高山外还有高山,看不到头。
不知是怎个事,就撞上这艺术的南墙,或许是那天阳光太刺眼的缘故,
我对着隔壁的那座坟山大喊,
我——要——学——艺——术——!
然后我如愿。
只是日子赶得凑巧,见证了突兀而神妙的碰巧。不恰地做个表述,好比大清刚灭亡的时候去做了太监,还留着长辫。
平平无奇的一天有那么一阵妖风如同宿命节点般带过,“机械飞升”的热浪就扑涌上岸,世界上的人也非此即彼地划分两列。
被卷走的,唤作新纪新人类,剩下的麽就叫旧社会的残留。
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接二连三,人们刚开始以为那只是风行一时的潮流,直到理论研究和实践应用的水平都完全被人工智能碾压的事实摆在他们眼前,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要逐渐被替代了,
同时,
“人工智能就是有限信息中的无限可能性”这个观点被大范围认同了,
就这样。
之后的影响已经不言而喻,资源大幅倾斜到新概念,相较于寻章摘句的旧把式,这种日新月异的新玩意儿更讨喜。
就像历史上几次掀起的工业革命大势般,不可阻挡。
旧社会就等待着新社会来取缔,
而艺术是旧社会的代表,
受到的打击也最显著,
就算挖空山头,学艺术的也凑不上对,
毕竟很少有人会自寻死路。
说得明白些就又要举例子,
比方说,有个想不起名儿的大师,反正有名,在那天之前称得上艺术家,任谁见了都要夸赞一番。
结果那天之后,大伙儿发现人工智能十秒钟出的画作要远胜于大师,隔天人家就跳楼了,死状惨烈,引发了千古后今都闻所未闻的争议。
人工智能的画是画吗?难道不是排列组合的拼搭吗?人工智能的画难道有灵魂吗?诸如此类的话题上了热搜,直到现在也没有结论。
不过,大人物可能太遥远,说说我吧,
记忆里,
学校相当的烂,
简直像廉价鬼屋,
跨过颓圮的红砖墙,
坪地支着刻碑是鬼画符,
倚着阑干的铁门锈色可餐,
柴盒样式的教学楼简简凹了口,
宿舍十室九空,
杂草丛生,
倒空旷。
有时候也让人诧异,这种残壁败垣能有绿草茵茵,人在里面待着,居然能活到成年。
学校在新纪元年就拆干净了,后来改作商业步行街来供人消遣,不过听说隔壁搞智能逻辑算法的洗手间都比商业步行街要大得多。
总之,就是这样。
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人文艺术的独特性,尽管有些毫无根据的质疑,但没有实证的一面之词也不能挽救什么,我们是无根浮萍,但或许是谁谁的精神支柱,仿佛我们当好这吉祥物,一切都还未成定数。
……
城市,和自然有泾渭分明的隔断,里面有太多的高楼大厦,那种压抑的渺小让人喘不过气来。
夜空、白云、青草地,还有泥腥味,湿润清新,像气泡一样轻轻地漂浮,蕴含着生气。
流星雨总在荒郊野岭才看得清,生命在自然里才能称几斤。
可能我心里也有那种期盼,比约定要提前些到,但他早早到了,坐在树旁,搂着块桃木牌,上面刻了“许愿板”三个字,端端正正。
“小汐来啦?快坐下,等会流星雨就来了。”他招呼我。
等我走近,挑了处地方坐下,终于看清他牌上的字。
嗯……已经沦落到连招学生都要求助流星了。
“老师,我觉得,就是,或许招生计划应该写在公告板上吧?”我说。
他才年过三十,已经未老先衰,
面色颓黄,嘴唇皲裂,
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眼睛里藏着湿漉漉的夜晚,
不那么清爽。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掰着指头,“大前年学校被改行的校友刨了;前年只招了你;去年招了个少爷,开学没到一周就回去继承家业;今年更过分,连招生名额都没了!”
“你看看,等你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吗?”
那也不是,如果有包吃包住还发奖金我可以勉为其难待到退休的……
“老师,你看隔壁搞算法的,别人坐在地上都要去听课耶?会不会是老师你招人不够努力?”
我半带揶揄地问道。
没想到氛围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缄默中,直到光亮剥开了绵绵的长夜,伴随着他的话语打破了长久的宁静。
“你说得对!”他正色道,“在苦咖啡里加糖为什么不喊服务员上杯速溶咖啡呢?努力得多累人?还不如去看两集话剧。对了,话说,小汐啊,下周有个画展,你要不要交副作品上去?”
我没有接上他的话,
我不想去,
这些流浪的尘石,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也能让我无端联想到“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烟火气。月亮也是这样,明明没什么生气,但是在人心底就莫名成了彼岸和故乡,寄托着人们的情思。
人和社会,还有时代,总是向前走的。
可时间就在此刻趋于永恒该有多好呢,不必担忧未来的生计,也不必留恋过去的记忆,谁要往前去就往前去吧,我只想做旧历。
这是我的愿望,
在我听见噩耗之后,
我还怀有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
……
“您能来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了,不麻烦您再做什么的……”
她这样说,拨开了我的手。
我并不知道她是老师的谁,不过她带着袖带。
雨季,下着小雨,寒风簌簌。
我撑着黑伞,听雨声滴滴答答,思绪融化成瀑布。
据说老师回去时连人带车被撞飞十几米开外,
毫无预兆地死掉了,
自行车,
死得透透,
和他毫无预兆地旷掉了茶话会有着异曲同工的荒谬,
要我来参加葬礼,
没有给我任何抗议的机会。
还没等到悲伤发酵,唢呐响过,棺材就入土了。
像那种老式相机,咔擦一声就吐出一张相片,埋下的棺材,哐当一下就吃进一条生命。
结束之后,她又来了,眼泪哗哗地掉,递给我老师生前交代嘱咐转托的黑盒,伛偻着身子就走远了。
她的影子被拉长,很远很远。
低头看过黑盒,
审美太差,这破盒子,像燥矢。
完全不像是饱受美学熏陶的大艺术家。
忽地想到民间访谈节目的笑话,冷门专业的待遇就是老师死了,一夜之间我成学术泰斗了。
……
回到家里,
又收到邀约,
是画展的邀请函,
这些事原来都是老师做的,
他很想证明,证明人文艺术的璀璨,尽管他知道人工智能的艺术也是人文艺术,但他就是觉得总有什么不同,我知道他志向高远,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可能是听了邻里的嘲弄生起了叛逆,又或是看了那些艺术家远扬的盛名留下了羡慕。
我不在乎艺术的前程,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知道我名不副实,
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如果要改变,
总会有能力的人去改变什么。
说了拒绝,
隔壁的小女孩又在哭闹,
楼上的小残疾又在地上捡弹珠,
叮叮咚咚里夹杂着尖锐刺耳的噪音。
我感到一种无中生有的烦躁,
想像小时候隔着远山大喊大叫,
有那种冲动。
四处张望,
瞥见葬礼上接过的黑盒,
在进门时随手丢在床边,
打开——
里面躺着画展的邀请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