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克莱利医生手记
【1850年11月19日】
我用昨天买回来的黑面包和火腿做了两份简易的三明治,想了想,切了一大片干酪,放进了小的那份。
我想再同那个小女孩打听一下消息。从先前的很多事来看,她对我是友善的。至少,也要回馈一下她前夜送给我的那个苹果。
这里的医护对病人看得很紧,大部分的病房门平时都是锁着的,我找不到机会和她见面,只有下午病人们放风的时候,我才能找到了时机,把三明治递给了她。
小女孩愣了一下,随即抢过我手里的面包——真的是抢过,因为动作太急,她的指甲像猫的爪子一样抓破了我的手——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她吃东西的样子像是饿了很久,我忽然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瘦了。
她吃得太急,免不了要呛住,我连忙拍打她的脊背,只觉得自己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人皮在直接拍打她的骨头,嶙峋的细巧的骨头硬到硌手,像是某种野生动物。
我安静地等她吃完,才把杯子里烧好的热水给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到了手里。
“这是我用罐头装了雪煮出来的水。”我说,“这种水是没问题的,是不是?”
小女孩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珍惜地喝着杯子里的水,把杯底的一点残留也舔得干干净净。
于是我知道了,不能喝的是地上地下的水,而不是天上的水。我也知道了,这个被关在这里的小女孩,既然不喝这里的水,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看来,储备雪水和雨水是势在必行的,我应该多准备一些罐头,去储存这里的雪水。食物也必须多备一些,我先前太草率了,买的食物不多,希望下次去镇上采买的时间可以提前一些。
我又问她:“苹果是哪里来的?”
小女孩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看左右,发现没有人在看着这边,就拉着我的手往后面走去。
伯利安德里疗养院不仅有湖,还有许多的树。她像一只机敏的小兽,拉着我穿过了连绵的灌木丛,巧妙的藏进大片冷杉的阴影里,利用那些接骨木、金雀花和野蔷薇做遮挡,绕来绕去,最后绕到了一个掩映在丰茂植被里的墙角。她挽起墙根处密密麻麻的爬山虎——那里有个洞,刚好可以容得下一个孩子通过。
我试了一下,发现自己最多只能出去半个肩膀,在膀子和腰腹那里一定会卡住。这一尝试让我险些把自己卡死在这个洞口,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拔出来以后,我喘着粗气谢谢帮忙拉我的小女孩,一边拍着衣服上的尘土,一边把刚才脱到旁边的白大褂重新穿回了身上。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好吗?”我对她说,“我不对别人说,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小女孩用她那双渗人的绿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并且承诺之后也会带给她更多的食物。方才我探出头的时候看到了,这个洞口后面有一条通往远处森林的小径,可以想象,过去的日子里,这个小女孩就是这样偷偷钻出洞口去,到森林里寻些野果和榛子来吃,平日的饮水就靠藏些降水来解决——难怪她这样瘦。
虽然我没有什么钱,但是看这样一个小女孩忍饥挨饿,我也不忍心。
但我来这里的火车票都是借钱买的,手里剩下的钱币实在不多,上次去采买的时候也几乎都耗尽了。我决定以还钱为理由,找萨克雷医生预支一笔工资。这样,下一次去镇上的时候,我也能多买点食物。
不过,在带着小女孩回去之前,我还是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水和食物是有问题的?”
她看了我一眼,依然没有说话,而是拉着我的手,像来时一样静悄悄地把我领到了一个生着茂密灌木丛的山坡,她示意我弯下腰来,像她一样,躲在灌木丛里往那个方向窥探。
我学着她的动作趴下去,让遍布苔藓和腐植的泥土沾上了我的膝盖。我小心翼翼地扒开了灌木枯干的枝叶往那边看,却看到了我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精神病人一般都有些难以管理,然而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他们都安静得非常诡异。大家保持着一样的动作,像是在倾听什么一样侧着头,又像是在捕捉某种光辉一样微微仰起脸,置身其中的时候可能会难以察觉,但是一旦到了这个位置,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们保持了惊人的一致性,每一张脸都朝向相同的方向——那片湖。
湖水也异常的安静。没有风,湖面静得连一丝波纹也没有。我在这时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太过安静了。
天气这样冷,湖面却没有结冰,这样的情况下,水里应该还有鱼、昆虫和其他藻类在活动,鱼游过时掀起的水波、呼吸时吐出的泡泡,昆虫与藻类制造的微妙涟漪……在这个湖里通通没有。
那是一种全无生命的死寂。先前我因为现在是冬季而忽略了,即使是冬天,湖水这样安静也非常的诡异。
小女孩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他们都变大了。”
我有些惊异地看着她,她没有看我,那双绿幽幽的大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边,她用一种与其说是在告诉我,不如说只是喃喃自语的音量,很轻很轻地说了下去。
“他们都变大了,而且会一天比一天大。”她说,“然后他们会变多,变得太大太多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了,我猜他们是爬到地底下去。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变得太大太多的人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医生说他们死了。但是我偶尔会看见他们爬出来。夜里的时候,会听见他们爬来爬去的声音。我装作睡着了。但是他们偶尔会来看我。贝茜护士很喜欢我,医生说她死了,可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她还会到我的房间里来,像以前那样摸摸我的头,一遍又一遍。以前她就很喜欢摸我的头发。她总说我的头发很漂亮。她太喜欢我了。”
她转动了那双绿得渗人的大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非常亮,是高贵的祖母绿的颜色,那种绿像是有魔性一样,紧紧地抓着我的眼球,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她问:“医生,你也会像她那样,半夜来摸摸我的头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感觉没有办法跟这个小女孩再呆在一起了。我仓皇起身,找了一些萨克雷医生还在找我的借口,狼狈地站起身来,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小女孩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站起来,在我即将跑掉的时候,她在我的身后,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她说:“不要吃鱼。贝茜就是吃了鱼才不见了。”
我胡乱应了点什么,跑回了医院建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快要跑进大楼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那个小小的白色的身影重新隐没在黑色的山林间,像是一抹淡淡的鬼影。
我回到建筑里,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小女孩的话,我开始觉得这栋建筑处处都透露着诡异。那墙角的转折显得如此怪异,没有窗户的走廊又是如此的潮湿和阴暗,煤油灯燃烧时透着一种诡异的味道,莫名有点像我之前在水盆里闻到的水的臭味。
来来往往的护士们每一个都如此消瘦,干瘪的脸颊透着一种蜡一样的质感,她们沉默地穿行在每一个房间里,一语不发地给病人们喂药、打针。没有抱怨,也没有沟通。这里安静得让噪音显得无比突出,连我自己的鞋底擦过地板的声响都显得如此难以忍受。
我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莫名其妙而又蹑手蹑脚地踩过老旧的楼梯,尽量忍耐着那不可避免的吱呀声,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萨克雷医生的办公室前,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在得到许可之后,我走进萨克雷医生的办公室,意外地发现助手亨利也在,萨克雷医生如今是这所疗养院的院长,院长办公室的位置很是宽广,甚至有一张专门用来吃下午茶的小餐桌。现在餐桌上摆满了食物,他们正坐在一起吃饭。
我进来的时候,亨利正用刀叉分开盘子里的鱼排,将一块沾满酱汁的鱼肉送进自己嘴里。他吃得很香,也很急切,嘴唇上涂满了那种灰白色的酱汁,连牙缝里也塞满了碎鱼肉。也许是吃得太专注了,他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反倒是萨克雷医生优雅地用餐巾拭了拭嘴,微笑着对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要不要一起吃一点?”他友好地说,“厨房每天都会做很多。你还没有吃饭吧?”
我忙说自己已经吃过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向萨克雷医生提出了预支工资的请求。
“这恐怕不行,我亲爱的朋友。”他双手一摊,做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我知道,出于我对你的友谊,我应当同意你的请求,但是很抱歉,你尚未开始正式工作,我还不知道你能不能胜任这份助手的职位,所以不能将工资预支给你。我真的非常抱歉。”
也许是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吧,他将手掌往下压了一压,安抚起我来。
“当然,当然,我是相信你的能力的。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也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完全相信你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但是这是必须走的程序。这么大一家医院,我不能让别的医护寒心,是不是?”他咧开嘴笑起来,“我也知道你经济上有难处,这样吧,只要你做完第一个月,我就预支三个月的工资给你,怎么样?”
换句话说,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在这里做满一个月了。
我的心一下子坠进了冰窟窿里。来这里借的钱已经在之前买车票和买食物的时候用得差不多了,现在失去这份工作的话,我连回伦敦的火车票也买不起。
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默默地离开萨克雷医生的办公室。走下楼梯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淖里,完全看不见出路。也许是过于寂静的缘故,我总觉得方才亨利咀嚼鱼肉的声音还留在我的耳朵里,磨得我难以忍受。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剩余的钱足够我采买食物吗?还是说,我也得学着那小女孩的样子,从洞里钻进山林里去摘些野果子来吃吗?可这样的季节,林子里除了松果什么也没有,连小动物都不会出没。
我的心陷进了淡淡的绝望,只感到一阵不知所措。
我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