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克莱利医生手记
【1850年11月17日】
天气真是糟透了。雪下得连膝盖都能埋得住。我一下火车,靴子就陷进了雪里,雪水灌进靴子里,又湿又冷,全都冰透了——这倒霉天气!
说好来接我的马车又晚了整整三个小时,我缩在站台边上,又饿又冷,连脑子都给冻透了。
作为一个新工作的开始,这可真是一个不祥的征兆,难道不是吗?
还是值班员看我可怜,让我去候车室里烤火,我迫不及待地在火炉旁坐下,要把冻得发紫的手凑到红通通的火焰旁边的时候,这个和气的老头子喊住了我,把他粗粗的眉毛扬了一扬。
“这样烤火可是要冻伤的。”老头子把他粗糙的手使劲搓了搓,这才在火光前舒展开,“要先搓暖和了才行,搓热了再去烤,不然手指会坏掉。”
我连忙道了一声谢,学着他的动作来回搓手,搓得手指都发红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在炉火前舒展开。
“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他眯起眼睛,在毛茸茸的大胡子里笑了笑,“我猜你是南方来的,以前没受过这种冻,是不是?”
我告诉他我是从伦敦来的,从圣乔治医学院毕业之后,在伦敦工作了两年,近来受到老师的邀请,到这里的伯利安德里疗养院来接手他的工作。
“伯利安德里疗养院?”
在听到我工作的地方之后,老头脸上和气的笑容消失了。他那双发白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了我一会儿,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可不是个好地方。”他叹了口气,“要我说,年轻人,你最好是现在买一张回程的火车票,回你的伦敦去。你说是你的老师介绍你来的?真不厚道,怎么会有人介绍自己的学生去那种地方呢?”
我有些好奇,想知道值班员老头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便凑近了一些询问他。老头左右看看,压低了嗓音向我解释起来。
“那个地方不对劲。”他说,“我听人说,那家医院以前就死过不少人,现在死得尤其得多。搞殡葬的老布林整个五月天天往那里跑,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拉出来四五个,忙得连喝酒的时间都没有,他说,那地方好像在闹什么奇怪的疫病。要我说,小伙子,你最好现在就掉头回去,趁着最后一班火车还没开走。”
虽然收容精神病人的疗养院总免不了会有些不好的传闻,我在来之前也早有准备,但还是被这个消息震了一震。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谢过了值班员的好意,决定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说来也巧,接我的人也就是在这时候到了。
“克莱利先生?”
来接我的是一个瘦长瘦长的男人,年纪大约在45岁上下,他生得实在是高,这么站在我面前的时候,黑魆魆的影子几乎把我整个遮蔽了。站台上的光打在他老旧的皮革大衣上,呈现出一种油腻又肮脏的色泽,昏黄的光落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面庞,呈现出一种蜡像似的质感。他似乎是在打量我,又似乎只是单纯的转了转头。等我应了一声之后,他才弯腰提起我的行李。
“走吧。”
他的话说得又短又低,嘴唇藏在发乌的衣领后面,只听得到沉闷的嗓音,看不见嘴巴在动。
天色实在已经很黑,我的行李在人家手上,又饿得太厉害,只好抱歉地对值班员点一点头,算是谢过他收留的好意,跟着这个瘦长的男人走出了火车站。刚一出门,便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冲了个趔趄。那瘦高瘦高的男人却似乎完全不受这风雪的影响,没有一点摇晃的意思,大踏步地走向马车,在泥泞的雪路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大脚印。
我只好裹紧自己的外套,哆哆嗦嗦地踩着他的脚印,和他一起走到了马车近旁。说来也奇怪,这个男人的脚很大,步伐也很大,我自认不算矮个子,至少也称得上一句中等身材,都得迈出两步那么宽,才能踩得中他的脚印。连他的马也跟他一样,生得异常的高,也异常的瘦。黑色的马皮被雪浸湿了,紧紧绷在嶙峋的骨架上,让人简直怀疑那木杆似的四条腿,会不会在接下来的奔走里直接折断。
我一时有些不敢上车,但瘦高的男人已经把我的行李丢进了马车车厢里,爬到驾驶的位置上,拎着缰绳,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他那眼窝凹陷得可真厉害,连眼球都莫名有些干瘪似的,从黑魆魆的帽檐下看过来,可着实令人害怕。我一时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掉头回到火车站,照老列车员的说法,买一张最近的火车票返回伦敦。
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上了车,在冰窖似的马车车厢里坐下,把自己的大衣裹得更紧了一点。
没有办法,我实在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先头那位伯爵夫人的死亡赔偿金,已经让我背上了大笔的债务,而且我也失去了在伦敦医学界的名誉,除了我的老师萨克雷先生,没有人愿意接受我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医生。就连我来到这里的路费,也是萨克雷先生随信附上的慷慨馈赠。
我一方面觉得不安,一方面又因为这不安而诡异地安下了心——想想看吧,如果这家医院没有什么小问题,为什么要邀请我这样一个名声扫地的小人物呢?以萨克雷医生的声名,他又怎么会需要我这样一个助手?
如果回到伦敦,我也交不起房租,赚不到钱来生活,我不想过那种一眼看得到头的落魄生活。我的才能并不出众,体格也不如何健壮,既难以找到像样的文职,也没法干体力活来赚钱糊口。恐怕不出几个月,就要因为流浪饿死在街头了。至于济贫院——天杀的济贫院!那根本就是另一个屠宰场!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什么选择。不管前面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都得去赌一赌。
那匹干瘦的老马在同样干瘦的车夫驱使下奔跑起来,我在摇晃的马车里攥紧手提行李的带子,把原本放在裤子口袋里的匕首拿出来,小心地别在裤腰上——希望这样能在拔出匕首的时候更快一点吧。多多少少,也能以防万一——我不抱期望地祈祷着,祈祷着不要有用到这匕首的时候。
从火车站前往伯利安德里疗养院的路十分漫长。我从马车的车窗向外望去,只看到黑压压的天空,强有力的风雪模糊了所能看到的一切,我只看到了黑魆魆的山脉,大片大片的冷杉树,连成一片幽幽的黑影,在雪夜里有种近乎鬼蜮的晦暗。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自然听不到鸟鸣,也听不到任何动物的鸣叫,只有呜咽似的风声,在黑暗的山谷间隆隆回响。
而在这庞大的黑暗尽头,山顶的最上方,有一道昏黄的光晕。起初,我以为是挂在山顶的月亮,待马车行到上方,我才发觉,那原来是山顶医院的灯光。
伯利安德里疗养院,我此行的目的地,就在这漆黑山峰的最顶端,冷杉环绕的最深处。
那昏黄的灯光在雪雾里打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远远看去,竟然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也许是黑夜实在太黑了,我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起来。
和我一路上忐忑不安的猜想不同,马车没有打滑,也没有翻倒,在这样的风雪夜里,它稳稳地穿过了山林和崎岖的道路,最终停在伯利安德里疗养院的门口。瘦高的男人跳下车,替我拿过行李,扶着已经在马车上冻僵成一团的我慢慢走下车。
面前是一栋颇有些年月的建筑,看起来应当是十七、甚至十六世纪的风格。外墙已经有些斑驳,门廊上雕刻的天使也被岁月和雨水侵蚀了面庞,一个个看起来面目模糊,残缺不全。
我被那瘦高的男子扶着,从天使们残破的手脚和羽翼下走过,看着他扣响了门铃,片刻之后,从门里走出一个和他一样又瘦又高的老女佣。他们都有着相似的眼睛,也相似的沉默。老女佣用她那双灰蒙蒙的眼珠子从凹陷的眼窝深处看了我一眼,便一语不发地让开了身子,示意我们从半开的大门里走进去。也许是老女佣在这样的夜里守得太久了,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比外面的雪夜更深的寒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屋子的内部比我在外面目测的更高,也更广,许是因为夜太深了,旁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了,只有壁炉里红彤彤的火光还在跳跃着。刚从冻得人骨头里都要结出冰碴子的外面进来,这火光于我来说,实实在在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连忙在壁炉前坐下,让炉火烤着我冻得梆硬的外衣和身体,又请老女佣拿一些热汤和食物给我。她无言地点了点头,便在黑暗中退下去了。
老女佣的脚步声远了,那瘦高的男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舒舒服服地伸展了双手,看着红彤彤的火光在指缝间跳跃。在暖烘烘的空气里,看着跳动的火光,我几乎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
正当我的下巴一点一点地碰着自己的胸口时,我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碰了碰我的鞋子。那是一个圆滚滚的,有着实在触感的东西。我下意识低下头,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苹果。
苹果。为什么这里会有苹果?
我怀着莫大的好奇心把苹果捡起来,沿着先前骨碌碌声音的路线看过去,对上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那是一双猫一样的眼睛。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这才发觉,那原来是一个黑发绿眼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上下,穿着白色的睡衣,料子虽然有些旧了,但看得出式样很精致,应当是贵族家庭出身。眼睛很大,瘦得像一只猫,扒在拐角的阴影里看着我,乌黑的卷发长长的披在后背上,几乎和背景里的黑暗融在了一起。只有那双绿眼睛是明亮的,亮得几乎有些吓人了。
只是一个小孩子,到底有哪里吓人了?
我很快便否定了自己这些莫名想法,并且在心里嘲笑自己被饥饿和雪夜搞得过于敏感的神经。为了对抗这种莫名其妙的瑟缩,我举起那个苹果,笑着向对方走了过去。
“这个是你掉的?”
我这样问过她以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点头的动作很小,这让我变得没有那么害怕了。我将苹果还给她,看着她拿过去——说起来,她拿苹果的动作也很小,一只手很小心地伸出来,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抓着墙面,身体贴在墙壁上,像是怕什么东西碰到她,又像是怕自己碰到什么东西。
红色的苹果从我的手里到了她的怀中,整个过程里,她都没有碰到我一下,哪怕一点点指尖。这一点实在是像极了机警的猫。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蹲下来,试图和这个小女孩再聊几句,打发一下晚饭到来前的无聊时光。
然而,没等我问出“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之类的客套话,那小女孩忽然凑过来,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
“别吃这里的东西……也不要喝这里的水。”
那幼猫似的声音搔过我的耳畔,接着,她也像一只黑色的小猫一样,只一下子,便跳进走廊的黑暗里。小孩子轻得几乎听不到的脚步,一瞬间便完全隐没了。
我呆呆地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看到自己的影子突然拖长了。
我悚然一惊,回过头去,才看到老女佣端着一个盛满食物的托盘,正弯着腰盯着我。托盘里装了热气腾腾的蔬菜汤,切成几片的白面包,以及一盘香肠、熏肉和烤土豆。在朦胧的热气里,我看到她的眼睛,在凹陷的眼窝里,模模糊糊,是一种窥探似的灰。
“你要现在吃饭吗,先生?”她这样问我。
我下意识握住了拳头,却感觉自己碰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插进外套口袋,摸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那是刚才那女孩拿着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