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克莱利医生手记
【1850年11月18日】
我最后还是没有吃那顿丰盛的晚餐。
昨天晚上,我从老女佣那里接过了那个托盘,用想要在自己房间吃饭为借口,拜托她把我带去了安排给我的住处。在送走她之后,我想办法把那些香肠和熏肉用纸裹了一下,藏到了自己的包裹里,又处理了面包和菜汤。这才忍耐着寒冷和饥饿,一个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躺下了。
说实话,对于小女孩给我的苹果,我也很犹豫到底要不要吃。吃吧,也许这只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不吃吧,又好像莫名其妙辜负了什么信任。
肚子的叫声又响又空,我看着手里的苹果,好半天,实在抵抗不住那香味的诱惑,试探着咬了一口。
在列车上我就没吃什么东西,之后又在火车站等了三个小时,又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肚子已经饿得开始绞痛,一口之后,苹果甘甜的滋味在舌头上蔓延开,我实在没有忍住,把那只苹果啃得干干净净。
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甜的苹果,虽然因为放得久了,有些缺失水分,但依旧有着沙沙的口感,我珍惜地绕着果核把果肉啃了个干净,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果核也用纸包好,留存起来。
靠着这点苹果,我勉强睡了一觉。也许是饥饿,也许是寒冷,也许是长途旅行的疲惫,这一晚我睡得相当不踏实。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床头盯着我,那个人生得实在是很高大,很难想象居然有人能生得这么高,又这么大。高到他弓着腰,脊背都擦到了屋顶,大到只有他一个,就占满了这间卧室所有的剩余空间。他的脖子也伸得很长,蛇一样弯弯曲曲,畸形的颈椎骨支起青筋毕露的皮肉,带着靛青的血管一起爬到我的面前来。那个人歪着头看我,两个眼窝深深地凹了下去,像是在黑魆魆的脸上掏出两个硕大的黑窟窿,在黑窟窿的深处,有着胶皮一样的眼球,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看着我。
而后,他忽然张开了嘴,那嘴里没有舌头,但是有某种活物蠕动攀爬的水声,那黑洞洞的裂口对准了我,无名的恶臭之中,传来了濡湿的水声——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了!
我吓得惨叫一声惊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是在做梦。我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才拖着一身被汗水浸得黏腻的衣服起了床。
夜里的炉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屋里的水盆冻得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我砸开薄冰,把两只手伸进刺骨的冷水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然而我此刻正需要这样的温度,它让我变得清醒。
在我刚舀起一把冰冷的水想要洗脸的时候,我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老建筑里总有些不如人意的气味,它混杂在里面,并不如何突出,再加上昨天晚上我太累也太饿,所以没有留意到那股味道。我低下头,看着手里掬起的水,忍不住低头嗅了嗅——我确定了,那股奇怪的气味就来自于我刚才从盆里舀起的水。
那种味道很难以形容,有些像是发酵已久的淤泥,又像是某种铝灰的气味,一种流动的恶臭。莫名的,让我想到了昨晚做的那个怪梦。
两种奇异的恶臭重叠了起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让我把这捧水丢回了水盆里,在窗帘上胡乱擦了擦手,打开窗户让外面冷透了的空气吹进来,这才觉得没那么想吐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那个小女孩昨晚对我说的那句话——“别喝这里的水”。
她为什么这样说,我似乎有一些理解了。
我趴在窗户上喘了好一会儿气,这才抓起窗台上的积雪,胡乱擦了擦手掌,又搓了搓脸,在我搓到一半的时候,卧室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嗒嗒嗒——很快很急的三声叩门。
之后,响起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醒了吗,克莱利先生?”
我连忙应了一声,将剩余的雪摁在脸上,粗暴地一抹,再用衣袖一擦,接着便去开了门。来人是一名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子,个头不高,也不像我昨晚见到的老女佣和马夫那样瘦,微胖的身子包裹在起皱的白大褂里,雀斑脸上带着年轻人所特有的那种活泼的笑。
“我叫亨利,是萨克雷医生的另一个助手。我听汉斯说新助手来了——你知道汉斯吗?就是昨天晚上去接你的那个人,他是我们这里的马夫,也负责晚上的巡逻。要出门或者去逛逛,找他准没错。”
他打量着我,不无怜悯地叹了口气。
“看你的脸色,晚上一定累坏了吧?倒也难怪,昨儿那场暴风雪可真够受的,又冷又潮,风还呜呜鬼叫了一夜,谁能休息好呢?听说你还是从伦敦来的,伦敦离我们这里可远着,坐火车都够受了。”
谁说不是?这地方实在是太偏,火车从伦敦开过来都不知道过了十几个小时,再加上泥泞湿冷的雪夜,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还能起来。说真的,我的骨头到现在还在痛呢。
我与这名年轻的医生助手进行了一番友好的交谈,通过谈话,我知道这个小伙子是爱尔兰人——难怪他生着那么一头乱糟糟的红发,还有那么多乱糟糟的雀斑——只比我早两周到这里。
他有个亲戚在这附近,他每周一、三、五来上班,除了工作日会偶尔在这里睡一下,平日都住在亲戚家里。他是在报纸上看到萨克雷先生的招聘广告,才来伯利安德里疗养院应征的。据他所说,萨克雷先生给的报酬非常丰厚,虽然这里的工作辛苦一些,但并不要求每天都来上班,所以也能忍受。
他热切地同我聊着天,一边领着我穿过了长长的走廊。也许是老建筑的设计缺陷,也许是为了防止病人跳窗逃走或者破窗伤人,这里的走廊并没有窗户,在白天也阴沉沉的,墙壁上的煤油灯燃着昏暗的光。疏于打理的地毯也是肮脏的,散发着有些油腻的臭味,我告诉自己不要露出不礼貌的神色,跟在助手亨利身后,走过了一扇又一扇的病房门。
伯利安德里疗养院主要是收容精神病人以及绝症患者的疗养院,虽然地处偏僻,但是这里从来都不缺少患者。不如说,就是地处偏僻才好。
“有不少贵族老爷和有钱人会特意把家里人送到我们这里来。不便离婚的妻子,老得已经昏了头的老人,玷污了家族名誉的孩子……这里很偏僻,消息也很闭塞,正好适合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先前路过的每一扇病房门后都有两到三名病患,而那些整洁一些的房间里,则一般只住着单独的一名病患。听到助手亨利的话,我恍然大悟,难怪先前所见到的患者,大多都是女性和老人。
走到一扇门前时,助手亨利忽然停下来,抬了抬他短小的下巴,示意我去看房间里面的人。
“也有些人是碍了别人的路才会被送进来的,比如这个——”
我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蓦地瞪大了眼睛。
房间里是昨晚那个小女孩。
白天来看她,倒显得比昨天夜里更加瘦小了。浓密的黑发一直垂到腰际,有些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手脚在白天的光线下更显消瘦,小小的脸恹恹地垂着,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那孩子也很可怜,听说还是个贵族家的独生女呢!父母死后,她的叔父占据了她的家产,为了不让这个小丫头碍事,就把她送到了我们这里。”
说到这儿,亨利左看右看,单手掩在嘴边,小声对我说。
“听说她家里人死得很惨,小姑娘人就在现场,受了很大刺激,脑子有些不正常了。”
其余的事情,亨利不愿意多提,我也不好多问。我一边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一边跟他往办公室走去。
在路上,年轻的助手亨利简单给我介绍了一下伯利安德里疗养院的人员构成。
这间疗养院是一栋四层建筑,一楼是佣人们的房间,以及病人们的活动室——我昨天晚上烤火的壁炉就是活动室。二楼和三楼是病人们的病房,楼尾设置了医生和护士们的值班室,也就是我现在睡觉的地方。据他所说,是因为近来佣人事忙,原定给我的住房还没有收拾完全,所以只能暂时让我在值班室睡几晚。四楼是医生护士的办公区和研究室,左右两翼则是医护的住宿区,专门留给我这样的外地人。
令人意外的是,萨克雷医生也住在这里,据说是他习惯在这里做研究写报告,经常弄得太晚,夜路不安全,干脆就收拾了一间屋子睡下,时间久了,他在这里的日子更多,反而不大回他在镇上的宅子。昨晚他也在这儿,不过因为我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已经睡下了,我们便没能碰到面。
助手亨利就是带我去见他的。
安德烈·肯恩·萨克雷,他是我在大学时的导师,后来因为一些学术理念之争,他辞去了在伦敦的大学教职,来到这座北方城市,在伯利安德里疗养院担任要职。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魁梧雄壮的中年男子,略有些谢顶,但头发永远梳得光亮,脸庞永远刮得干干净净,衣着整洁,不苟言笑。
但这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样子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他的样貌变化实在过于惊人,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在短短几年内就有这么大的变化。和大学任教时期相比,他似乎又高大了不少,但那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健壮,不如说,和那时候相比,他显得很憔悴。皮肤干枯缺水,眼窝和脸颊都深深地凹陷进去,密密麻麻的皱纹爬上了他的额头和眼角,头发几乎全白了,乱蓬蓬地堆在头上。人却还是精神矍铄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议,几乎有些骇人了。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什么资料,手边的碟子上放着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冷了,微微凝固着一层斑斓的油垢。那颜色实在令人不舒服,我只看了一眼便错开眼来。
见到我来,萨克雷医生十分热情地欢迎了我,他甚至把手里的资料倒扣在桌面上,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哦,克莱利!欢迎你来伯利安德里!”他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我的研究正到了关键的地方,先前的的助手偏偏又在这种时候离职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想到了你,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的朋友。”
我连忙摇头,谢过了萨克雷先生。说到底,愿意给我这样声名狼藉的医生一个就职机会,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
“发生那种事情我也很遗憾。”萨克雷先生摇了摇头,“但要我说,伯爵先生也实在是太不宽容了,你是我学生里最优秀的,只是一次失误,就要断送你全部前途,未免也太过分了。”
萨克雷先生说的是六月的那场医疗事故,伯爵夫人从马上坠了下来,被送到我的诊所,由于我的失误,没能诊断出坠马导致的脾脏破裂,耽误了治疗。夫人因此而丧命。不幸的是伯爵夫人的弟弟也是医生,在他的鼓吹下,伯爵不仅起诉了我,索要一笔巨额的赔偿金,还在整个伦敦社交界宣传了我的失误,导致我不仅赔光了一切,还再也无法在那里呆下去。
我很感激萨克雷先生对我的宽赦,也很感激他给我提供的工作。但这个话题实在过于难堪,还是不谈为妙。我转而谈起伯利安德里疗养院,有些好奇它的历史——毕竟正如我所见,这里一看就是一座很有些年龄的老建筑。
萨克雷先生告诉我,这座疗养院曾经是本地某位领主的庄园,十七世纪时,庄园的女主人因被指控进行女巫活动而被烧死,她的怨灵似乎一直在这里徘徊不去,从那以后,庄园就渐渐荒废下来。直到一百多年后,家族的后裔将这座庄园出售给一位有钱的绅士,买主在这里建起一座疗养院,这里才再度开始启用。
而萨克雷医生也是为了他的学术研究,才会从前主人手里买下这座疗养院。
“我向你保证。”他带着近乎虔诚的热情对我说,“没有比伯利安德里更适合疗养的地方,我们在这里,会发现医学的奇迹。”
我对于他这种奇异的狂热感到不安,并且对所谓的“奇迹”心存疑虑。见我如此,萨克雷医生笑了。那是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笑,是文明人看到猿猴在泥地里捉虱子时才会露出的,傲慢而又轻蔑的笑。那笑容里有一种让人反感的宽容,甚至可以说是怜悯。
他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克莱利。奇迹离我们近在咫尺,只是我们过去的认知太狭隘了,才会对它视而不见。”
我实在无法回答他的话。只好表示来得过于匆忙,有好些东西没有采买,想要回镇上一趟,不知道他能不能安排一下,让马车再送我一趟。萨克雷先生对这些日常琐事并不感兴趣,摆一摆手,便要我自己去寻马夫汉斯。
我借口要先拿钱,返回了自己的房间。从包里拿出仅剩的那点钱币之后,我想了想,还是把昨晚没有吃的熏肉香肠装在大衣的衣兜里,把吃剩了没丢的苹果核也装进去,最后把昨晚的面包掰开,撒在窗沿上,看看能不能招来小鸟。
做完这些之后,我锁好门窗,去寻马夫汉斯送我去镇上。
伯利安德里疗养院位于英格兰北部的一座荒凉小镇,这里曾经是煤矿产区,如今矿产已经被挖空了,小镇变得颇为萧条,随处可见破败景象。路边的店铺三三两两地开着,却都没有什么人光顾。道路两边的民居空空荡荡,有的旧房子连窗户玻璃都被打破了,黑得很是怕人。镇上不时能看见流浪的猫狗,就连猫狗也是垂头丧气的,颇像路边那些耸拉着脑袋晒太阳的居民。警察也不怎么认真工作,我眼见着一个中年男警察岔开两腿坐在警察局门口低着头打呼噜,鼾声能把警察局房顶上的灰都震下来。
马夫汉斯把我在镇上最大的集市附近放下,约好了中午两点再来接我回去,自己便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我也正好想要一个人呆着,便也背着他,偷偷拐进另一条小巷。
我寻了些流浪的猫狗,用自己昨晚没吃的熏肉和香肠喂它们,想要看一看这香肠到底有没有古怪。猫狗囫囵地把熏肉跟香肠吃了,哪个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我试图把吃剩下的苹果核也拿来试试,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放得久了,实在味道和卖相都不成,猫狗凑过来闻了闻,十分嫌弃地走掉了。
我一边嘲笑自己多疑,一边又怪自己居然信了一个有精神病的小女孩的话,白白地饿了一整晚,放着热好的饭菜不吃,真的就只啃了一个苹果——也不知道那小女孩背后要怎么笑我呢!
话虽如此,因为我从昨晚饿到了现在,实在是虚弱得都要开始打摆子了。便寻了家店,买了五磅最便宜的黑面包,想了想,又买了些火腿、干酪和人造黄油。考虑到今天早上水盆里冰水的怪味,我还买了一些罐头食品一并装上。等到了两点,汉斯赶着那匹瘦得惊人的老马过来,我把东西都丢上马车,跟他一起回了伯利安德里疗养院。
回到伯利安德里已经是下午,今天没有下雪,难得是个晴天,不少病人都出来在院子里活动。我这才发现了之前都没有发现的事——疗养院里有一个大湖。我昨晚看到的奇异光晕,并不只是因为大雪天气起了雾,还因为灯光映照在湖水上,反射出了奇特的光彩。
那真的是一个很大的湖,也许是防着病人掉进去,那湖周围既没有通路,又设了一圈围栏,也许是晴天没有风的缘故,那湖泊静得像一面镜子,看着几乎都有点诡异了。光滑的湖面反射着太阳的光,只看了一会儿就让我头晕起来,我不得不闭上眼,胡乱揉了揉眉心,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去。
然后,我再一次看到了昨晚那个小女孩。
她这次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式样和其他病人没有两样,料子不太好,但是崭新。似乎是来了这里以后护士新给她做的。长长的黑色卷发散乱地披在她身后,那双绿幽幽的大眼睛看着湖水,一动也不动,湖水的光倒映在她眼中,呈现出一种诡异到不真实的色泽。
突然,像是觉察到我的视线,她忽然抬起眼来,对上了我的眼睛。深绿的眼睛像是冻结了的月亮,一动也不动地把我望着。那目光仿佛是有魔性的,一下便将我死死抓住。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似乎在等着她说出什么可怖的话。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来,在虚空中那么一指。片刻之后,她移开视线,我这才莫名松了口气,只觉得冷汗浸透了衣服。
我再度迈开脚步,只是刚走出两步,忽然就觉得冷意整个灌进了我的脊髓。
因为我终于想起来了。
她方才指的,就是我房间的窗口。
我连忙加快脚步跑回屋里,左右环视几圈,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我还不死心地把整个屋子都翻了两遍,想要找出是不是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动了我的东西,或者留下了什么不该留的,结果都是没有。
正当我喘着气坐在床上,嘲笑自己大惊小怪,居然一次又一次被一个小女孩耍得团团转的时候,如同某种无声的征兆一样,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什么。
我缓缓地扭过头去,看向之前留下过面包屑的窗沿。
那里现在叽叽喳喳聚了好些麻雀。那麻雀的体型真大,几乎有半个乌鸦那么大了。麻雀的影子投在窗子上,不知为何,那形状莫名让人心生厌恶。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从窗帘的阴影里探头去看。
那些正在高高兴兴啄食着面包屑的麻雀,每一只都有四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