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仿佛还很平静,但平静得有些过了头——至少一瞬间,在律的心里是这样的。
原因很简单,她也知道:
是那罪恶的猛兽还没有离开,在她心口徘徊着。
伴之以金钱落下的叮当声。
……
冥冥中的一股力量,像是极细的丝线,缠上了她的手指。它越缠越紧,直至她的食指上出现勒痕。那勒痕化入深红,灼成焦黑。
食指仿佛失去知觉,断开与神经或意志的连接,却莫名受了那丝线的牵引。于是成为傀儡,慢慢地、慢慢地抬起。
那丝线像蛛网般蔓延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扯动着一切:墙、桌子、台灯,书……一切都根据它的意志在融化,像达利的时钟,软而坍塌下来。
向某一个焦点坍塌——同时她的手指也向那焦点抬去。她面目呆滞,心中只有空旷的抵抗感,然而手指还是抬起来了,在大家面前比出“1”字。
“就玩一局。”
她竟然说出来了。尽管她的心里如明镜般,告诫自己,“注意校风!”,但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不是因为想到没有钱的痛苦,而正因为没有想痛苦之事,无垠的非理性才得以驱动她的身体。这就是那趁虚而入的、猛兽的厉害——
她竟然说出来了。
她要为了钱和学生玩牌吗?
可她已经说出来了,以至于阿庚转过头,重新带了调笑的神情,像是看着走入捕鸟笼的金丝小雀。
“赌多少呢?要不要以身上所有的钱为赌注?”
迷途知返的机会尚有,可那一瞬间,阿庚打开了钱包,闪亮亮的金银币呈在律的眼前。这不能怪谁——并不是自己强迫要看对方的钱包,只是自己不小心地、不小心地看到了那堆亮闪闪的东西。
“我赌。”
轻轻的气声从她喉咙里挤出,却通过骨传导,清楚地在她脑中回响。她居然没有回返,而是继续向前,走向可能的深渊,走向女孩的危险笑容。
然而,就在她说出那两个字后,浑身却轻快了——原来下赌注的快感,从这一刻起就生效了。赢钱的期望从心底冒出来。她继续看着那填充着亮闪闪东西的、暂时不属于她的钱包——
“哼哼——”阿庚只是笑着。
“别、别小瞧我啊。”律不满她的笑,因为那显得她自己真像猎物般,可她并不打算认输。她走到一堆女孩子中间,抓出自家的两个,左手是爱茵,右手是图灵。
比的不就是24点速算吗?上次在小吃街,她已经知道那是怎样的游戏了;更何况现在,左手是数理院的学生,右手也是数理院的学生!她可不见得会输啊。
想着想着,对方钱包里的欧喀内酱已经在朝她招手了。罪恶感也泯灭了——那野兽既然能在黑夜里露出眼睛,自然也能隐去身形。
她仅仅抓住两个女孩的衣袖,像是准备请神上身的凡人,或是宠物小精灵训练家:为我战斗吧,妹妹们!
“但是,”阿庚拿过牌,却忽然开口提醒她,“在这个游戏里,速度反而是次要的,关键是心态,要相信任何一种牌都有赢的可能。”
“嗯……”
谨慎如律,开始思考她说这话的意图。
“玩这个的话,要静下心,记得速度反而是次要的,可明白?”
“你是在……用心理战术吧!”
律看穿了她。反复强调速度不重要,只不过是引诱她放松警惕罢了。她显然不会上这样的当,已经准备好用高速的运转方式迎击了。
“要上了!”
她示意她已准备好。于是阿庚侧身,洗牌,发牌,一人四张!她如接击球手飞来的棒球般,稳稳地接住自己那四张牌,分秒不敢耽搁地查看:
3、3、4、A。
“!?”
答案不是呼之欲出吗?
她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运气。作为对手阿庚同时也看到了她自己的牌,但似乎还在思索算法;而她手中所拿到的牌,简单到甚至不用求助于爱茵或图灵,一眼便知:
用3加上3就是6,标准的四六二十四点!
“我……赢了……!?”
直到她说出答案,阿庚也没有给出任何一个算式。
这胜利的突然,甚至让她心里有些恍惚的感觉。就像是刚中大奖,迷迷糊糊间还以为自己每餐只能喝稀粥,或是刚换了教室的座位,早上进门时,步伐却不自主向原来的位置走去似的。
刚才看到的那些亮闪闪的钱——都属于她了!?
阿庚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像是自己的谋划,或是算术上的自信,被她的强运击溃了一般。那孩子一开始的笑容,可就显示出,她不觉得自己会输啊。
而后,大家也都反应过来,她和阿庚的赌局已经结束了。
“我、我的仆人赢了这么多钱!?”
爱茵后知后觉。
“你这家伙……”图灵瞪大眼睛,“不会吧?”
“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律慢慢从亢奋中恢复,看着自己的牌,的确是无比简单的好牌没错。再看看对手阿庚,少女脸上依然没摆脱错愕的神情。
等等……
律皱皱眉头,捏着牌,感受牌上的蜡质。她总觉得、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自从她来到德尔斐学院,多灾多难的生活就开始了,今天竟然会如此顺利的吗……?
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
陡然间,她瞪大了眼睛。
如她所料,作为她对手的阿庚,慢慢收敛了脸上的愕然,而嘴角竟慢慢地翘了!她看那女孩的牌背,四张,相同的、谜一样的花纹,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
牌背慢慢地放下。
她的心忽然提起了。
阿庚的牌——未被那女孩算出的牌——慢慢地露出牌面。
8、9、10、Q。
律察觉到了不妙。
“等等……这是……”
牌面在白色的灯光下反射着光,黑桃的边沿亮着,像是尖锐的锋刃。一张黑桃,两张黑桃,三张黑桃,四张……黑桃。
“同花顺!?”
女孩的表情像狡猾的小狸。
“我可没说玩的游戏是24点啊。”
“这……这……”
“我之前问,赌大赌小,你自己说的赌大嘛……所以这是比大小的游戏啦。”
“!?”
律的阵线好像被撕开一个小口。
阿庚接着突进:
“我刚才说,‘要相信任何一种牌都有赢的可能’,可是在24点里,只有1362种牌型在四则运算里有解;其余的458种是无解的。”
“竟然不是为了引诱我放松警惕!?”
“因此,当拿到无解的牌型后,最好的结果只有平局了。只有在比大小游戏里,最小的牌反而能吃掉最大的牌,这才叫‘任何一种牌都有赢的可能’,不是么?”
律全线溃败了。
刚才以为的胜利感顷刻即逝。
“这、这……”
“你的五个银币我拿走了哦。”
“不!——”
律无力地坐到地板上,看着自己的五个银币在那个女孩子手里被把玩,心里痛苦万分。屋漏偏逢连夜雨,刚才隐去的罪恶感,此刻由涌现上来。
果然,赌钱没有好下场!身为老师、身为老师的她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她内心好像觉醒了一位大贤者,不停地对她进行劝导和斥责,让她整具身体充盈着懊丧。
结束了吗?
结束了。
失败的到来如此突然,就如刚才自以为的胜利般,让她恍然而难以接受。
她心底,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踏在丛林里。
那东西又来了——
罪恶的猛兽终于露出了爪牙:
再赌一次吧,再赌一次吧,把失去的都拿回来。
那声音开始在她心里盘旋!
房间继续融化了!
这就是那猛兽的厉害之处——它还没有走远,并且可以折返回来!
……
“哼哈。”
她忽然暴起,嘴里轻蔑一笑,让大家都一惊。大家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我、我的仆人!”爱茵很惊恐,“突然这样是为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实……”
律自信地叉腰,用表扬自己的语气道,
“其实刚才都是我幻想的!像我这样谨慎而又规矩的大人,怎么会赌钱呢?”
“赌钱……?你在说什么啊!”爱茵不解。
大家也都不明所以。
律打开自己的钱包,确认了自己的钱还在,松了一口气。她心里如明镜般知道:赌钱没有好下场!所以她是不会做那种事的!刚才……只是稍稍想了一下,就知道自己会中计,所以她才不干呢!
她内心莫名萌生出小小的骄傲来。
只是大家都担心地看着她。
而后,她竟然还有些感动和庆幸:幸好自己只是YY了一下,而没有真的去赌。要不然,手里这五块可爱的银币就要拱手让人了……呜!
“……”
阿庚好像看出了她反常外表下的内部:这家伙,难道刚才在幻想中和我赌了一场不成?好像还赌输了,现在庆幸是假的?不对,为什么在幻想世界里也要假设自己会输?有人会这么喜欢败北的感觉么……?
女孩内心又如刚才般一震:
这人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而律,未察觉般哼起小曲,依然自顾自沉醉在那种,像是早晨起床发现才三四点可以赖床的欣喜中。
“……”
大家继续担心地看着她。
她过了好一阵,才也接上阿庚那样正常人思维的轨道:等等,我刚刚是在YY对吧?为什么不YY些我赢的情节啊!?
让我赢她一次啊,魂淡!……
她突然又懊悔了,颓然地坐回床上,放弃了快乐,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
————
……
“阿嚏!”
法拉第又打了一次喷嚏。
阿庚揶揄律的愿望,在先前,已勉强得到了满足。至于律刚才于安静中那突然的暴起,说的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大家也都在模糊中默许它们过去了。
于是大家也准备好做正事了:让法拉第和孟德尔二位的决战,在卡牌游戏里开展吧!
“说好了,这次是真的24点,比谁算得快哦。”
“当然。”
“那么……”
律和卡夫卡搬来椅子,摆成一圈。大家围坐起来。作为外援的阿庚自然成为裁判。
“准备开始吧!”
孟德尔面无表情,似乎已准备万全。
而法拉第,努力打起精神,但感觉胳臂却比先前更冷了——明明现在是夏天的大中午来着。她很想要又打一个喷嚏,但为了打起精神,硬生生忍住。
来战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