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道她会不会忘记我。”
“也许她已经忘记我了。”
……
只有半黑乃至彻底黑暗的房间,才能让因患感冒而疼痛的神经缓和。生病后,紧贴在脑袋里的似乎是一朵云。光照若过于铺张,则搅得它战战兢兢。
这一日傍晚,也许是深夜时,法拉第缩在了自己不开灯的房间里。窗帘也拉上,不要放星的光进来。
她蜷着,额头灼热,绯意萦颊。
即使紧紧裹在被子里,身体还仍像被大雨冲刷着那样,像是无助地被丢掉了,陷入寒潮。
感冒恶化了。
药盒,还有余一点水的空碗,放在床头柜上。碗沿窸窣的光泽,在一片黑暗中只约等于零。房间里寂静无声。
鼻子不太舒服,她在被窝里动了一动,心里想着伸手去拿桌上纸巾,身体却没能离开被窝。
她不敢承受肌肤露在空气中的感觉,一但动身翻起被子,空气灌进来,她将立马失去好不容易积攒的温度。尽管是夏天。
只好自己向里擤鼻子,连带着喉咙发出嘤声,额上的灼烧更明显,她也蜷得更紧了。
被子里,少女的上臂贴紧胸脯,足背藏于小腿下,她让肌肤勉强共享暖意。终于稍微有些出汗。
“啊……阿嚏!”
还是打出喷嚏来了。
那是短促的声音,她小鼻子痒痒的,还是吸一口气,将下半脸埋进被窝。
而后房间重归寂静。
幸好是寂静,窗户关得严实,让远方的一些鸟叫啊车笛类的杂音没法侵扰这里。不然会让她病中的神经紧张且疼痛。
只要不动,不听声音,就没有疼痛,只有像电视机雪花般的迷惘空旷蔓延。
一切都很慢。一切的感受好像要永远延展下去似的,在这无光的房间里不断地拉长,重复。感受不断地到来,拉长,重复——这就是病中的光景。
……
在漫长的眩晕中,寂寞之心,竟如外面的星光般,一闪,就从窗帘的缝隙下溜进来了。
她知道自己装了一天的小感冒,目的就是不想引人注意,自然是料得到没人来看她的了。
可怎么还会有寂寞之心呢?
“我……”
她自然知道答案。
感冒让她精神疲累,无法控制大脑的泛泛而想。
那是每个人都能接触的潜意识式的泛观,只消闭上眼睛,看眼睑里的纹路形成图像,形成记忆的碎片,播放……
她在黑暗中闭眼,脑中也就不可控地播放着:
孟德尔。
那女孩子看书的样子。
她是不厌烦自己的吧?自己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她明白,且一直觉得,对方真是重要且再难遇的人了。
是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吗?自己明明很努力了——真努力么?仅仅想着“不要让对方误入歧途”什么的,是足够的么?不算自负么?
“我好傻,都没有想过失败的后果……”她嘴唇凝固了一般,只有脑海里冒着自己慢吞吞的声音,“也没有想过成功的后果啊。”
失败的后续——原先设想的退路是,给帕莱主任打电话去。然而她忽而明了,自己更急切想要的,或是要急切拯救的是什么了。帕莱主任的电话号码帮不了她。
她开始用心倾听房间里的寂静。房门里外寂静无声,那是为了她的养病。然而她却因那寂静感到委屈了。
她知道没有人会来看她了。
……
药慢慢起作用,昏昏沉沉的感觉依旧,却少了几分不适。也许今晚,她就该这样睡去吧。
星空的光收了回去,从窗帘缝隙里倏地消失。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慢慢下沉,沉到地平线下。
就这样,睡去吧。
没有听到房门外,家里大人叫她的声音:“蜜可?”——耳畔只有在梦里才可听到的、模糊的宇宙之声沉闷作响。
她好像并没有做梦。
整个人都陷入了夜,无意识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无意识地不知道自己在呼吸,像重回了母腹中的胎儿。这就是入睡。
大概是因为,病像小虫一般蚕食着梦想,所以她才在黑暗里漂流,看不到梦的岸边。
……
亮光。
是星夜的亮光。
法拉第并没有睁开眼睛,却有亮光落到网膜上——虽然现在作为入睡后漂流的意识体,有没有网膜也未可知。
她只能在冥冥中感觉到光亮,显然是星夜的光亮。她忽然在星河的抚摸中醒来。
睁开了眼睛,自己还在床上,裹在被子里。不同的是,房间的床帘被拉开了一半。
天际闪烁的巧思化成具象,灵巧地投递它们的吻,吻得深蓝的夜幕入淡紫,繁繁璀璨。
璀璨的光照进屋来,温和,并不刺痛她。她反而觉得身上因病和裹被而起的细汗得到洗浴。那光是亲密的手。她清楚地觉察了身体的平静。
头脑还是混沌,思维还是迟迟动不起来,然而眼睛里的像却清晰了——
另一少女的细发。
引出另一少女的轮廓。
那少女坐在她床前,微光照出淡淡肤色,其胸口微微起伏,伴着呼吸声。她知道那是谁,但万想不到她是会在这里的。
“我是在做梦……”
只有这件事很清楚。
她没有精神起身去仔细看那少女的脸,依然想要继续睡去,只道,是做梦吧。
她闭上了眼,眼睫细细弯弯,闪着星光的润泽。忽然柔软细腻的触感慢慢贴到她脸庞上,慢慢地滑动,直至摸到她的额头。
少女在触摸她的额头。
她只闭眼喃喃:
“我在做梦么……”
少女答:
“不是。”
那手指触感仿佛真真切切,牵丝般的,牵动她额头的肌肤知觉。
然而那感觉好像太过梦幻,连带着窗外的星空也太过梦幻。她绝对没有起身去开窗帘,那么现在大抵是梦。
“我是在做梦呢……”
她继续喃喃。
少女无言,只摸摸抚着她的额,指间轻轻穿插着她头顶鬓角等处散下的鬈曲的乱发。
“孟德尔……怎么会来这里呢。”
她嘴角还是泛起弱弱的笑,脸上好像覆起一层迷醉,在梦境里人理应迷醉。
“是柊律老师鼓励我来的。”
对方语气不带波澜地答。
“果然是孟德尔……来自我记忆里吗?”
“很少这样说话。”
“我么?……我只是头晕乎乎啦……这是我的梦里呀。”
法拉第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和谁讲话,也许只是自说自话。
“柊律老师……啊,她也记得我吗?我不是要她非常关注我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惆怅从她的心里升起来。
“大家都想着我么……可这是我的梦里呀。我很高兴你能来,孟德尔……但是……”
她平躺着,脸朝天花板,一动不动。
“我害怕醒来……”
要不是因为现在只是做梦,她才不会和人说这样的话。这种话可不受欢迎,她想,絮碎又矫情,不要。尽管这就是她的梦,梦中心。
床前少女的手指挪离了她的额头,轻轻拭了拭她的眼角。
“我不懂,”她说,“抱歉。”
空气静默了一下。
“但是,”她继续道,
“老师只说了勇气。我把勇气带来了。”
她的语声很轻很轻,似乎不具有密度,连窗外星河的光都可以托举起它。
那话语渐渐散了,寂静里,少女俯下身。
小心地将小臂,落在法拉第的身体上。然后她整个人趴下去,看着那女孩的睡颜,自己亦将脸颊侧放在床铺上。
她跪居床边,上身趴着,静静地陪着那女孩。像是星星陪伴夜晚的天空。夜晚,城市灯熄了,星星的光明便显露出来。它们亦乖巧地趴在天幕上,不言不语。
房间里一切都平静,彻底地入睡。
……
一无所知的睡眠。
惆怅的睡眠。
安慰的睡眠。
……
一缕晨光飘进屋内。
浮尘,窗外的声响,还有晨光——好像转眼间,一切事物慢慢开始揉起眼睛。
温暖的感觉,也唤醒了床上的法拉第。
头脑竟莫名清醒了。她只是依稀记得做了一个梦,梦到带暖意的抚摸,梦到只有梦里有的事情。
她好像得到了安慰,但那安慰好像又转瞬即逝。魔法,仿佛魔法——于一晚间治愈了她的病,可病离去带来清醒,惆怅又上心头。
“我……”
她还在想那些事情。
然而,想到一半,她忽然不想了。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床边,猛然一怔。
孟德尔。
她像得了安全庇所的小动物般,安安静静趴在她床沿。
其脸上,带着微微轻快的红晕,因趴姿而显得有些肉感。
她均匀地呼吸着,看上去十分安心,甚至一只手臂还搭在法拉第身上。
“啊,孟德尔,是真的……”
法拉第低语。
她没有大幅度起身,只是偏着头,看着那女孩的睡颜,就像昨天晚上,对方看着她的睡颜那样。
对方的姿势,就像轻轻抱住了她,但不那么紧。虽然并不紧,她却能从那胳臂不大的重量里,体会到某种东西,向她心里来,猛地驱散了惆怅。
“勇气”。
“她……不会离我而去么?”
孟德尔悄悄睡着,睡在她身边,没法用话语回答她。
这时,也许是窗外的太阳偏斜了一个角度,也许是云挪动了,阳光飞到她床上,金色的高光泽跃在睡着的那少女发丝的边沿。
法拉第注视着那金色。
窗帘的确是被人打开了——而星星和夜晚此刻已消失不见。尽管如此,法拉第的心中,昨晚本该遗忘的梦境却慢慢浮现。
她看到星星的光芒,再现于颜色深却温良的天幕,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实中——
那就是星夜。
……
“孟德尔,真是的……”
醒着的少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