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兰亭布庄之前,慎元一点也没料到,卖布这桩古老的生意在现代社会还能拥有这样的生命力。好一阵子,他忘记了自己的危机,完全沉浸在了布庄不可思议的氛围中。
像装帧漂亮的书插在书架上一样,数不清的布匹卷成长筒,挨挨挤挤地陈列在专门订制的架子上,一层层地从地面垒到天空,把四壁填得满满的。布匹按照颜色排列,从进门左首的象牙白开始,渐变至湖绿、翡翠、蔚蓝、靛青、绛紫、嫣红、朱红、赤金、鹅黄、驼色,绕场一周,最终以右手侧的漆黑结束。每块色区内,格纹、条纹、纯色、印花,各种图案应有尽有;府绸、贡缎、竹节棉、桑蚕丝、羊毛……种种质料一应俱全。四壁之间,还摆着好几排长桌,上面陈列着最畅销的布料任由顾客抚摸、拣选。十几位穿着复古的售货人员带着亲切的微笑和满腹专业知识静候一旁,随时准备为需要帮助的顾客答疑解惑。而这还只是布庄的第一层。
慎元对缝纫既缺乏了解也没有兴趣,可这一刻,被这些好东西环绕,他仍愿意以最大的热诚赞美它们的美妙。他满怀赞叹,任由视线在布匹的海洋中徜徉。
就在这种状况下,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矮个子女性,穿着一件银红色的包臀连衣裙,正笑容满面地和客人交谈。她不年轻了,也没有使足手段让自己显得年轻,可谁也不会否认她的耀眼。她体态丰满,富有光泽的短发烫成蓬松而雅致的大卷,说话时神采飞扬,眼角的细纹都迸发着活力。
慎元想,那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和领口,朝着那名女性走过去。
“……100支的棉布,顶好的长绒棉,摸上去比较薄,但细密。您和这一匹对比一下就知道了。您摸摸看……”女人麻利地将两匹青色棉布摊开在一名老绅士面前。
一般来说,慎元不爱在别人忙活的时候刷存在感,可现在的情形由不得他严守礼貌。
“不好意思,抱歉……”他一边道歉,一边强硬地挤过两个挑拣布料的姑娘,不顾她们不满的瞪视,挤到那个女人身边,结结巴巴地说:“打扰了,您是不是……”
“亲爱的,请稍等一下。”红裙女人招呼着老绅士,头也不回,“您想给孙女缝裙子?真可爱,我一向鼓励退休的老人培养有益的爱好。但我还是得说,这匹布支数太高了,不适合制衣,容易皱。我推荐您……”
慎元鼓足勇气,再次插嘴:“实在抱歉,我有要紧的事……”
这回,红裙女人瞥了他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很快就好,小伙子。我们说到哪了?对,我推荐您……”
慎元焦急地瞥一眼布庄大门,跟踪者还没出现,但这种状况随时有可能改变。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他抛弃最后的迟疑,倾身凑到红裙女人身边,又快又轻地说:“我撑了一把华榴伞。”
说完这句,他脸都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太荒谬了。
红裙女人整理布匹的手指却倏地凝滞,脸上笑容消失。效果之迅速,简直像慎元拿遥控器关了她的神经中枢。
紧接着,她像从冬眠中苏醒的蛇一样缓缓恢复了行动力。她先是抬起眼皮,飞快地将店面扫视一番,再转向客人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无比亲切的笑容。手底不停,从布山里随便抽出一匹,塞在老绅士怀里,动作太大,险些把那可怜的老人撞翻。她敏捷地搀住他,扳着他的肩膀将他一百八十度转了个过,指向远处:“……推荐您这一匹,符合您的一切要求。裁剪台在那边,多谢光临。”
慎元还没反应过来,红裙女人就伸出手,涂着银红色指甲油的手像钳子一样牢牢钳住他的手臂,疼得他“嘶嘶”直吸气。她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拖着他大步穿过两条长桌之间的过道,一边走一边频频对客人们微笑。
慎元被拖着走过大半间店面,穿过一面贴着“员工通道”的布帘,来到一扇很古典的木门前。眨眼间,门开了,门又关了。慎元不无惊恐地发现,自己和兰亭布庄的女老板一起被锁在了一间乱糟糟的办公室里。
有那么几秒钟,女老板背对着他站在办公室中央,不说话,肩膀却在缓缓起伏,像是正努力试图镇静下来。慎元吓坏了,忍不住用脊背贴紧门扇,随时准备逃跑……
忽然。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那双圆眼睛不久前还透着游刃有余,现在却满溢迫切与焦急。
“他在哪?”她劈头就问。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慎元心头。他竭力表现得诚实,“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红裙女人迫近一步,随步伐摇晃的发卷里像是藏着黑洞,能把一切胆敢在她面前撒谎的人都吸进去,“你提到了华榴伞,还要说不知道?你不是他新选的‘夜刃’?”
刚问完,她就烦躁地挥了一下手,“哦,当然不是,他才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呢。”倏地,她抬高视线,眼睛居然在泛泪光,视线却更加犀利,“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知道‘华榴’?”
早知道那句意味不明的话能牵扯出这么多鬼东西,慎元就算逃进下水道也不会把它说出来。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哆哆嗦嗦地说:“如果您指的是让我来兰亭布庄找您,还让我提到‘华榴伞’的那个人,那……”
他把走在街上发现被跟踪,神秘声音出言相助的事情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自始至终都没见到声音的主人这一点。在他说话的过程中,红裙女人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眼也不眨。听完之后,她陷入了长长的沉默。慎元半瘫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接着,她缓缓张开嘴。慎元以为她要提出一大堆问题了,谁料到,她只问了一句。
“他听上去怎么样?”
“啊……?”
“精神吗?”
慎元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蹦出一句:“挺、挺精神的。”把人指挥得团团转,还有闲心玩猜谜游戏,不精神就怪了!
女人的肩膀一分分垮了下来。她喃喃地说:“那就好。”过了一阵,又像安慰自己似的重复一遍:“精神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慎元看她这样,感觉有点难过,不禁垂下了视线。
就在这时,他听到女人吸吸鼻子,强打精神说:“跟我来,我带你出去。”
五分钟后,慎元站在了一条又破又窄,墙上全是涂鸦的巷子里。兰亭布庄的某个防火门就开在巷子里。根据女老板的说法,沿着巷子再走个十几米,就能到大街上了。
刚才的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有让他反应的机会。现在,他一个人呆着,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头有多晕。他迎着吹过巷子的冷风,晕头转向地往前走,很快就走出巷子,来到了一条热闹、陌生的街道边。
悬铃木在道路两旁成排矗立,人与车的嘈杂声悬浮在马路上方。一辆双层巴士远远驶来,又从慎元眼前开过,掀起一阵裹挟尘土的风。他不由眯紧了眼睛。
再睁眼时,一股颤栗忽地爬过他的脊背。他瞬也不瞬地盯着对面的人行道,惊疑不定。
——等等……那东西……刚才也在那里吗?
所谓“那东西”,是一把伞。异常显眼的伞。
二十八骨赤色油纸伞,伞面呈正圆形,横径超过一米,犹如一大片盛绽的石榴花。竹制伞柄上过清漆,即使在阴影之中,也像黑玉似的折射着典雅、润泽的光。
伞握在一个男人手里。
他伫立在人流后方,肩上披着一件洗得褪色的袍子,泛红的鬈发垂在肩膀上,微微内陷的脸颊和泛青的下巴隐约在竹骨伞的阴影中。他的衣衫在风中飘舞不休,身体却浑然静止,动与静的截然对比让他周身笼罩在一种奇妙的虚幻气氛里,仿佛只要那伞向旁边挪一挪,他就会消融在白昼的光线中。
慎元注意到他的同时,男人轻轻一抬伞檐,唇角扯起了一缕微笑。
一刹间,慎元知道他是谁了。
把他从被跟踪的窘境中拯救出来的神秘声音的主人,此刻就站在街对面熙攘的人流中。
下意识地,他的脚抬了一下。
“用不着过来,听我说就是。”熟悉的声音制止了他。
街道很宽,那人的脸庞又淹没在竹骨伞的阴影下,慎元看不清他的嘴动了没有,那把轻柔、沙哑的嗓音却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有赖于那个胡闹的小子,我才能站在这里,你却也因此被卷进了麻烦。”
“那小子是自找的,但你还是置身事外比较好。把‘天一阁’扯进这种事是无事生非。如果是‘天部’的弟子也就算了,‘人部’的话……你们也有不少规矩吧?”
“所以,离开吧。”
“不要再回你住的地方,那里已经不安全了。从这里直接去车站或机场,用你带的钱买张票回家,回天一阁,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座城市。”
“若你继续逗留在这个不祥的地方——”
那声音微微一顿。再开口时,散漫的语调竟染上了笑意。
“——何时会在城市的街头血溅五步,便不是我能预料的事了。”
咚。慎元的心脏重重撞击在胸腔上。
又一辆巴士从面前驶过,随风扬起的尘土害得他眼泪直流。他匆匆地揉一揉眼睛,睁着泪眼望向街对面。
树影摇曳,人流如织,一层层的高楼在天空下垒砌。
尘土仍飘在街道上方,竹骨伞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