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最近的一只血手抓住了走廊中摆放的盆栽。在玻璃窗外暗淡光线的映照下,那盆植物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朝着“死亡”坠落。
叶片失水,叶梗断折,茎杆枯萎,灰白色的粉末“簌簌”坠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鲜活的植物便化作了花盆里一堆细腻的粉末。
方谢谢视线僵直,身体不听使唤地发颤。
周围传来窗棱、门把在血手中化作齑粉的声响。啪嗒,啪嗒,几滴血红色的糊状物滴落在盆栽化成的粉末中央。紧接着,残缺的壁虎头颅从天而降,在粉末中滚动两圈,变成了肮脏的灰黑色。
某种急促、清脆的声音在他耳畔“喀喀”作响。过了好一阵,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牙关在打战。
——到、到底是什么东西……血红色的……嚎叫着的……
恐惧刺激着他的脊髓,埋藏在生物本能最深层的惧意接管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我也要死了,马上,像壁虎一样……
无法思考,无法动弹,连逃跑的冲动都被彻底粉碎。余光之中,血红色的浓雾正朝他包围过来,雾中怨灵的惨嚎刺得他心脏麻痹,千万条手臂抓向他全身各处,他几乎感到了血色手指黏腻的触感——
“暂缓片刻。”
一道金属似的冰凉嗓音在后方说。
即将碰到方谢谢的血手立刻凝固,旋即缓缓后退。不一阵,每一根血手都缩回了血雾中。血雾围绕着悬空的缟色幡布打转,渐渐地化作幡布上飞溅的血点,消失在空气中。
血雾散尽的一瞬,幡像失去支撑一般蓦地下坠,落在一只纤细的手掌中。手掌合拢,仿佛花汁染就的艳丽指甲映入了方谢谢的眼帘。
一名豆蔻少女站在暗淡光线的彼端。
少女肤色青白,五官秀丽,唇如朱砂,一头乌丝梳成整齐的双丫髻,很可爱。但,她惨白的皮肤与那身犹如嫁衣的艳红色交领襦裙相衬,却透出令人遍体生寒的鬼气。她右边脸颊酒窝的位置上印着两点显眼的暗红斑痕,乍眼看去犹如飞溅的血滴。
她默默注视着方谢谢,眼神通透而漠然。朱红色的眼眸中央,是一对苍白的瞳孔。
冰凉、平滑的声音再度响起在方谢谢身后:“在下的引路者不善言语,便由在下替她报上姓名。她名唤孤辰,所持之伞为‘血丧’。请多指教。”
就在白幡落入少女手中的一瞬,幡变成了一把油布伞。缟素伞面上遍布凌乱的血点,一根根骨白色的伞骨呈竹节状,竟像是由人类的指骨接续而成。酷似修长胫骨的伞柄反射着幽冷的光。
方谢谢的视线胶着在少女身上,恐惧深处逐渐升腾起一股古怪的冷静,像是另有一个人格代替他注视着这一切。
——这个女孩子,就是大叔讳莫如深的那只鬼。
——她刚才的攻击手段确实骇人听闻,怪不得大叔不想让我知道……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担心地望一眼星日马。不知是不是受到那阵血雾的影响,星日马的状态比之前更糟了。他奄奄一息地倒在走廊中央,头都抬不起来,肩膀微微起伏,视线透过凌乱的鬈发紧盯着某个地方——正用血丧伞挡着窗外光线的孤辰的背影。
一瞬间,方谢谢在星日马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与当下状况格格不入的东西。
有一丝欣慰,但更为深刻的,却是心痛。
——那样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方谢谢脑海中冒出了不可能有结果的问题。这问题很像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为了阻止他思考身后那人的事情而竖起的盾牌。
尽管还没回头,但他后背的每一寸皮肤都能感到那令人不适的存在感。
一道高瘦的人影静静地伫立在长廊的阴影深处。
那人像正和方谢谢在庄重的场合面对面重逢一样,严守礼数地冲着他的背影躬躬身,这才直起腰,说:“与阁下重逢着实出人意表。当商霜报告说,在下寻找的两名少年分别叫慎元、方谢谢时,在下万万不曾料到,其中一人竟与在下有过一面之缘,更不曾想见阁下竟开着一家茶楼。在下杂事缠身,至今未能前去拜望。如此匆忙会面,实在遗憾。”
被人盯着后背说话的感觉犹如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方谢谢咬紧了牙关,缓缓转身,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原来就是你……”
那金属似的冰凉声音。
那奇怪的古风用语,近乎刻板的礼貌。
那在脑袋周围不断飘拂的软而长的东西,既不是头发,也不是胡须——而是绷带。
用绷带缠住大半张脸的人影立在阴影中,与方谢谢遥相对峙。
那人还很年轻,身材瘦高,四肢长得不合比例,脚踩恐怕有十公分高的单齿木屐,再往身上缠两条胡乱缝在一块、补丁堆补丁的床罩——他那身怪里怪气的浪人袍子就给方谢谢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浑似一座艺术加工过头的现代雕塑。
但,就算连他缠满染血绷带的下半张脸也算上,他身上最怪异的部分仍要数那双眼睛。
露出在细软的额发与绷带之间,那双圆眼睛大而无神,瞳径宽得吓人,漆黑、硕大的眼珠将眼白挤在一边,像是谁往他眼眶里硬塞了两个尺寸不合的黑色玻璃珠。方谢谢甚至不敢肯定他有没有眼皮……至少在两人对视的这几分钟里,他一次也没见对方眨眼。
正是他一个月前走出派出所后碰到的神秘人。
但现在,方谢谢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刻夜楼,笑君子。”他从牙缝间憋出了几个字。
“正是在下。”玻璃球似的眼睛眨也不眨。方谢谢不禁想,这家伙为什么会被叫做笑君子可真是个谜,他身上真的有“笑”这个功能吗?
笑君子继而问:“在下曾斗胆向阁下进献忠言两句,阁下可还记得?”
方谢谢一愣,抬起头回忆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回答:“……忘了。”
“可惜。若想在这世上好生活着,阁下的记性似稍显欠缺。”
“实在抱歉,我的记性有时候确实……”方谢谢不好意思地弯腰鞠躬,腰弯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猛地直起身指着对方喊:“不对!我说,你就是那个一直在追杀大叔的怪人吧?!”
“恐怕正如阁下所言。”
“你今晚过来,是想对大叔不利吗?”
“在下深恨星日马。自从得知他脱出血荆棘后,每日都恨不能生食其肉。这份心情确实无法让他获得什么利好。”
对方直言不讳的态度害得方谢谢有点头脑混乱。他搔搔头,在脑内整理了一番目前的状况,然后抬起头,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在下颇能理解阁下的心情。”笑君子竟点头表示赞同,“然而,阁下方才忙于对付混沌,恐怕不清楚这边发生的事。阁下可知,原本与阁下共处一室的星日马,怎会来到这里?”
“当然是你把他抓来的!”
“这便是阁下的误会了。在下只不过请孤辰在星日马面前稍一闪面,阁下的引路者立刻像丢了魂一般追了出来……”
“不可能。”方谢谢对那张缠满绷带的脸怒目而视。星日马才不会在关键时刻丢下他离开。
“阁下信或不信,事实便是如此。”
“大叔没理由做这种事!”方谢谢明确记得星日马说过,并不认识笑君子的引路者。
笑君子像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一样说:“诚然,今夜之前,你我二人的引路者一次也没见过彼此。”
“所以说——”
“但这个说法只在‘现世’的意义上成立。”无神的黑眼珠反射着窗外的微光,绷带间传出金属一般富于质感的声音:“鬼的身体虽会如人类一般衰老、死亡,魂魄却永远不灭。拥有唯一之‘名’的魂,于千世万代的新生身体中存续、生长,这便是鬼族的延续方式。阁下所见的每一只鬼,其魂魄深处都封印着千万世代的羁绊与记忆;每一只鬼,都在轮回中永生。”
短暂停顿。
“星日马虽从未与在下的引路者会面,却见过‘前一世代’的孤辰——前一位以‘孤辰’为名的鬼。”
前一世代……方谢谢的大脑“嗡”的一声。远处高楼射灯的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某种模糊的领悟击中了他。
溅满血点的白幡、血雾中惨嚎的亡魂、惨死的盆栽和壁虎一一掠过脑海。紧跟着,他回忆起了星日马曾说过的话。
(……凡是妨碍到她一丝半毫的人,统统都成了“戮魂幡”下的白骨。)
——那时,大叔在谈论的人是……
“鸦煞。”耳中听到了笑君子的声音。
“刻夜楼昔年战绩最丰的星君,将在下悉心养大的女性,陪伴她大半生的鬼,便是前一世代的‘天煞孤星’。可惜,彼时的孤辰,承载着鸦煞一切重要回忆的引路者,惨死在了不必要的争斗中。阁下可知,杀死他的人是谁?”
方谢谢的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难以发出声音,糟糕的预感让他指尖发凉。
浸染在远处高楼投来的暗淡浮光中,笑君子那双硕大、无神的眼珠底部渐渐透出了光,光芒微微地晃动,令人心神不宁。
“孤辰死后,鸦煞原本还有在下陪伴在她身边。鸦煞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就算褪去猎人的光环,仍可以活得很精彩。更何况,她还有在下。可这样的女人,却被人以野蛮的方式夺走了性命。阁下可知,杀死她的人又是谁?”
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讲述、反问,嗓音在走廊中层层荡远,逐层扭曲的回音,与一成不变的古板礼貌形成鲜明的反差,那股不自然的感觉令人作呕。
方谢谢的牙关之间渗出了铁锈味。他下意识地朝旁移动脚步,挡在笑君子和星日马之间。这个动作落在笑君子眼里,他空洞的眼神显得更加幽暗,绷带缝隙间渗出阴冷的轻声:“看来,阁下一直都清楚真相,是在下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