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罟街是一条阴森、肮脏的窄巷,路面坑洼不平,成群的老鼠踩着掺杂呕吐物的污水钻进下水道,路两边挤满了可疑的小店,每家店前的遮雨棚上都能刮下三公斤的秽物。
街道中段,耸立着一栋完美融入周围气氛的水泥建筑,招牌上隐约能辨出店名——鬣狗酒馆。一旁的店标惨遭污垢掩埋,看上去不像鬣狗,倒像一团黑乎乎的蚯蚓。
“看来,这就是阿元说的地方了。”
方谢谢站在酒馆门前,踌躇满志,摩拳擦掌。早上,慎元提到笑君子为筹集资金而经营着好几桩地下生意,其中最可疑的一桩就在这里,东极区网罟街鬣狗酒馆。据说,每晚都有市民目击到大量打扮低调、一看就有身份的人在此进出。慎元非常肯定这家酒馆牵扯到非常识事态,听他语气,好像除了廉贞的说法外还有其他消息来源。
暴鸢来到方谢谢身边,和他一起打量着酒馆脏兮兮的大门,皱眉评论:“好像不是单凭讲道理就能通关的地方,多留点神。”
“好咧!”方谢谢高兴地应承着,转向酒馆大门,身体略微前倾。
暴鸢瞳孔骤缩。
“住手——”
“轰隆!”
一记前踹印上大门,结实的厚木门甚至来不及留下遗言就整扇飞出去,扫荡酒馆内部,沿途掀起一串折磨人神经的碎裂、断折与惨叫声。最后,门扇挟着余力撞进吧台,深嵌入酒柜中央。
店内、店外一片死寂。
门扇滑稽地陷在酒柜深处,边缘渐渐渗出不知是酒还是血的红色液体。
暴鸢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甚至忘了揍人,只慢慢问道:“……你怎么踹得比平时还起劲?”
“因为你说不能单讲道理嘛!”方谢谢笑嘻嘻地收回腿,活动关节,接着自信地望进空掉的门洞——
迎上了一屋阴沉的视线。
十几条大汉,或坐或站,或跪或倒,每个人都因方谢谢刚才耀眼的出场而遭了点殃。有人头上倒扣着飞出去的菜盘,玉米粒、肉汁流了一脸;有人被泼了一身酒,看上去很拉风的机车服完全毁了;有人被破碎的酒杯割得遍体鳞伤,正捂着渗血的伤口……
现在,他们全都沉默地盯着门口两个不速之客,眼里流露出比敌意更可怕的凶光。
暴鸢审时度势后,飞快地作出判断:“谢谢,我们得赶紧撤退。”
方谢谢却丝毫没意识到眼前的场面有多严酷,还双手揣在兜里,用明快的声音昭告全场:“啊,各位请听我说!我叫方谢谢,是茶楼‘守序善良’的老板,今天第一次拜访贵店。我有事要去这间酒馆地下的搏击场,有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去、从哪里去——”
听到他的话,一群大汉纷纷将手伸到衣服里或桌子底下。
“谢谢!”暴鸢再度出声提醒,声音染上了一丝紧张。
方谢谢浑然不觉地继续说:“——只是借道贵地,保证不会打扰你们中的任何人,还请行个方便……”
伸进衣服、桌底的手纷纷掏出,每只手都握着一把枪。
拉保险栓的“喀嚓”声此起彼伏。下一秒,方谢谢发现自己被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包围了。
“呃。”他愕然。
“……算了。”暴鸢自暴自弃地将手探向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
猛烈的开火声犹如暴雨狂袭。千钧一发之际,方谢谢朝旁飞扑,同时足底喷出赤焰。在鬼火的加速下,他一瞬即迫近暴鸢身边,抱住她滚到一张翻倒的桌子后面,竖立的桌面成了临时的掩体。桌面后方火舌狂喷、弹雨密织,子弹接二连三地撕裂脆弱的木头,在两人身前、身后留下无数弹孔。
两个人抱作一团,尽量缩小身体表面积。在震耳欲聋的开火噪音中,暴鸢凑近方谢谢,语速飞快地嘱咐:“我数三下就冲出去,知道了吗?”
方谢谢用力点头。嗤,一枚子弹贴着他的耳廓飞过。
暴鸢估算着时间,沉声数数:“三,二——”
就在这时,枪声突然减弱。暴鸢立刻高喊着“一”就地一滚,再站直时,两手已握住了双锏。
方谢谢也窜出掩体。映入眼帘的酒馆大变样,四处散落着杯盘碎片,家具倾塌,墙面、地板弹孔斑斑。可惜,开枪扫射的恶汉一个都没少。
他们中的大多数正将空弹匣丢去一边,利落地换上新弹匣。
这就是枪械类兵器唯一的空隙。
方谢谢没有放过这个空隙。
他屈膝跃出,一招扫堂腿将身旁正换弹匣的男人扫倒,那人的机枪和来不及安装的弹匣弹向空中。方谢谢“嗤”地一笑,像背后有眼睛一样逆向旋转半圈,闪电般蹬出两脚,将沉重的机枪、崭新的弹匣踹向两个方向,打折一个人的手腕,撞飞另一人的手枪。后者连忙四顾找枪,身后却响起冷冷的少女音——
“往哪看?”
不等他回头,银锏倏然挥来,砸进脸颊。他像出膛的炮弹一样横向飞出,一头撞进酒柜。
“这个要算我的!”方谢谢一记转身后踢,将一个足有两百斤重的壮汉踢飞、嵌进水泥墙。
“不可能!”暴鸢冲刺之中抡起左锏旋转半圈,挡开两侧射来的子弹,利用一瞬的空隙逼近敌人,右锏横扫!听那雨打芭蕉似的密集声音,那人的二十四根肋骨恐怕无一幸存。
一时间,酒馆内子弹乱窜,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基本上大家都不太清楚自己的对手在哪里,反正看到个人就拿武器往上招呼……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分钟。
终于,伴着“咚”一声人体倒下的声音,战场安静了下来。
方谢谢缓缓放下腿,在一具不省人事的躯体上蹭掉鞋底的暗红污物。
暴鸢抬起握锏的右手,用手背擦掉嘴唇上的一抹血迹。
两人背对背,各自环视半边屋子,以防有人发起偷袭。事实证明他们多虑了。惨遭脚踹、锏砸的那些人个个都像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他们的枪也大多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废铁。看到这一幕,雌雄大盗总算稍微放心。
“居然二话不说就掏出了枪……老实说我快吓死了。”方谢谢心有余悸。
“你再敢给我惹麻烦,我绝对趁乱把你也干掉。”暴鸢脸上阴云密布。
“可这样一来,我们通往地下搏击场的障碍就扫清了啊!”
“是这样吗?”
“当然啦,看那些人的样子就知道不会轻易放我们过去。”
“说得有道理呢。那些人都是这里的常客,据我所知,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而且,你也说了吧——”方谢谢心情放松,双手揣在衣兜里旋转半圈,对暴鸢说:“——这可不是光凭讲道理就能通关的地方……”
他察觉不对,停了下来。因为,暴鸢正一脸紧张地盯着吧台后面,不像是几秒前还在和他闲聊的样子。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慢慢意识到,刚才的应答声不是从身边传来的,而是来自吧台后方,甚至根本不是女性的声音。
就在他望向吧台的同时,那里还在传出话音:“他们在这里吵吵闹闹,我也心烦得很,好几次差点在酒菜里下药。你一来就让他们闭上了嘴,有劳有劳,多谢多谢。”
戏弄的发言让方谢谢提高了警惕,喝道:“你是谁?怎么躲躲闪闪的!”
“哎呀,被发现啦?”千疮百孔的吧台后晃过一抹白色。
接着,那里“哗”地竖起一根白花花的长棍,棍子顶端垂落千万条好像白纸做成的穗子。风从空荡荡的门洞吹进来,白穗随风飘荡,看着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因为,这件东西虽然在现代生活中不太常见,可在电视剧里出镜率却很高,而且只要出场就没啥好事。
简单说就是,吧台后立着一根哭丧棒。
方谢谢吓了一跳,背上爬起一股寒意。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的酒馆里,静静竖起一根哭丧棒……这幕画面真是放在鬼片里都嫌渗人。
周遭安静得像坟地,空气里浮荡着酒精和血的气味。
渐渐地,方谢谢回神了:哭丧棒不可能自行竖起,更不可能说话——肯定有人在旁边操纵它。
想到这里,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对着哭丧棒说:“别装神弄鬼了!快出来,我有事要问你。”
哭丧棒讨好似的摇了摇,“要问我的,可是地下搏击场的事?”
“啊,没错!你知不知道怎样才能去到那里?”
“知道。”
方谢谢大喜,上前一步,“快告诉我!”
“从那扇门进去就可以了。”那个声音爽快地回答。同时,哭丧棒稍稍倾斜,顶端不知什么动物的颅骨正指着——被方谢谢踹进酒柜的酒馆大门。
方谢谢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暴鸢则握紧了锏,声音透着寒气:“这种藏头露尾的可疑人物,揪出来严刑拷问才是正道。”
“千万别,千万别。我已经投降了呀,虐待俘虏是不人道的。”讨饶声中,哭丧棒真的像白旗一样挥动起来,看得暴鸢额角青筋不断抽动。突然,她心中一凛,抬头望着正跨过翻倒的桌子走向前的方谢谢,质问:“你干什么?”
方谢谢一滞,转身说:“去地下搏击场啊,哭丧棒不是说从这里下去吗?”他指指嵌在酒柜里的门扇。
这下,暴鸢真的惊呆了,“你……真的相信那种鬼话?等等,喂,那扇门不是你……”
方谢谢却已经走到酒柜前,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拉。
门扇缓缓张开,后面露出了——一条黑漆漆的走廊。
“……!!”暴鸢目瞪口呆。
方谢谢喜形于色,扶着门乐道:“果然可以进去!你真是个好人啊,哭丧棒,刚才抱歉啦。”
“客气,客气。不过,容我冒昧发问,你这一去,是去花钱,去赢钱?”
“怎么说?”
哭丧棒耐心地解释道:“去当观众,就要花钱买门票;亲自上场,若获胜便可赢得不菲的奖金。这段时间,有个了不得的家伙一直称雄擂台。据说,打败他的人会赢到……”一个数字报出来,方谢谢的眼珠差点掉到地上。
“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这不是预付三年租金都绰绰有余?你开玩笑吗!”
“绝非玩笑。你即将踏入的,是天都市规模最大的地下搏击场,那里每夜都上演着以性命相博的厮杀,供花得起钱的大佬和口味猎奇的怪人欣赏,巨额赌金在观众和庄家之间流动。刚才的奖金,对那些人不过是九牛一毛。”
“真厉害啊……”方谢谢由衷地感慨,兴奋的表情却渐渐退潮,变成了笑容,“不过我就PASS吧,有要紧事得赶时间,只要能混进去就行。”
“既然如此,就只剩以观众身份进场一途了。这里的门票价格不菲,估计你们也出不起。那么,请收下这个。”
哭丧棒里飘出两根长条形的薄纸。方谢谢和暴鸢分别接在手里,只见上面空空如也,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记符号,真的就只是两张白纸而已。
“拿给里面的人看,他们就知道二位是我招待的客人。”
“喔,那真是谢谢你了!”方谢谢立刻珍而重之地将纸条收好,“那我就走了。哭丧棒,有机会一定要来‘守序善良’喝茶喔。”说着,他就迈步走进酒柜后的长廊。
暴鸢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她轻舒一口气,跟着方谢谢走向酒柜中的门扇。临进门的一瞬,忽以迅雷之势挥出左手锏。沉重的兵器轻而易举地撕开木头,在门扇上开了一个大洞,洞中露出了吧台后满地碎片的窄道。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本应竖在那里的哭丧棒消失了。
她失望地垂下肩膀,再度环视酒馆,破釜沉舟地进了通道。
两人都进入密道后,酒馆门前阴影一闪,赫然出现一道细长的人影。
人影立在遮雨棚下,手持一柄几乎与人等高的哭丧棒,长长的纸穗随风飘拂。他注视着吧台后的门洞,表情浸没在阴影中,难以窥测。
忽一阵疾风卷过,阴云暂开,阳光透过云缝漏进窄街。
犹如感光的机械一般,哭丧棒“哗啦”绽开,竟变作一把缀满纸穗的白伞,用更深浓的阴影裹住了人影。
光影交错间,一抹微亮掠过那人嘴角的弯弧——
——以及眼仁中苍白色的森森微光。
“一定,让我听听你们的遗言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