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夜 畸体擂台
方谢谢和暴鸢走在黑漆漆的长廊里,周围回荡着他们的足音。
刚才,他们讨论了一下通道入口的事。暴鸢认为酒柜上原本便有暗门,方谢谢将酒馆大门踹进酒柜时,无意触动了酒柜上的机关,暗门便在门扇后滑开,形成了他们最后看到的效果。乍一眼确实很惊人,想通了却也稀松平常。
“我比较在意的,还是那根‘哭丧棒’。”她掏出空白纸条,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看,“始终不肯露面,又好心放我们进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总觉得哪里不妙。”
方谢谢还没回应,通道内忽然“啪”一声亮起了灯,两人同时骇然停步。
阴惨惨的青白色灯光照出一条走道,金属质地的墙壁与天花板显得冰冷、坚实,每个角落都闪着高级的光,与上面肮脏破败的网罟街有着天壤之别。走廊里除了他们二人外,没有别人。
“哇,这简直……”方谢谢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一切。就在这时,一股不合时宜的欢快音乐突然奏响——居然有人拨了电话进来。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接起,紧接着就诧异地叫出了声:“阿元?!”
这条走廊虽然埋在地下,信号却意外地好,电话彼端清晰地传出慎元的声音,他语速很快,不仅激动,还有点神经质。
“……但愿我没打扰你们。你们不会正在躲追兵吧?我突然打电话不会恰好暴露了你们的位置吧?应该不是这种展开吧?!”
“喔,放心,我们现在正光明正大地走在敌营里呢。”方谢谢单手叉腰,笑嘻嘻地回答。
“那是什么敌营,怎么这么随便?好吧,先不管它。谢谢,有些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想先跟你讲一声。本来早上我就想说的,但那时候……”他听上去真的很烦恼,方谢谢一头雾水,但还是耐心听着。
终于,慎元深吸一口气,豁出去地问:“你不认为笑君子除掉端木的过程很可疑吗?”
“对啊,超可疑的,那么帅气的人他也下得了手!”
“……我不是说事情本身可疑,而是‘过程’。”短暂停顿,“廉贞先生说,笑君子‘利用一头非同一般的混沌’除掉了端木。你觉得这听上去怎么样?难道不像在说,笑君子运用某种手段,或者说他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操纵混沌的行动吗?”
“欸?”方谢谢吃了一惊。在一旁望风的暴鸢投来警觉的视线。
“还不止这样。谢谢,你昨晚告诉我们,一个月前你曾救下一位遭到混沌袭击的女性,紧接着笑君子就出现在你面前,警告‘在天都市生存,不要招惹我’,对吧?你当时都不认识星日马,到底招惹他哪一点了?”
“大概他当时在追击那只混沌,我中间插了一脚,害混沌逃跑了。”
“不,那样一来他的措辞应该是‘不要妨碍我’。‘招惹’听上去更像是你侵入了他的领地,破坏了他的计划,比仅仅挡了他的路更具侵略性。听着,我是这么想的:当时被你吓跑的那只混沌,是在笑君子的授意……或者至少是在他的默许之下袭击路人。那名女性遭到混沌的袭击,正是笑君子期待的结果,可你中途杀出去,害得混沌失手了。”
方谢谢听得瞠目结舌。手机里,慎元激动、急促的讲述一字不漏地传进他的耳朵。
“……我这一阵一直在通过天一……通过某个可靠的消息来源查看天都市的地下新闻,你现在正要去的搏击场,我之前就有所耳闻,据说那里出没着‘类人的怪物’……”
“类人的怪物?”方谢谢茫然地反问。
“弗兰肯斯坦、人体蜈蚣之类的东西吧。谢谢,白狐先生向我确认,混沌假若长期以人为食,将会演化出类人的外观。如果笑君子真的掌握着某种操纵混沌的方法,又指挥它去袭击人类,那么这只怪物……”
冷青色的灯光照得方谢谢脸色胜似鬼怪,慎元微微颤抖的声音,几乎能在这边的走廊里激起回音——
“……现在,很可能就在你附近。”
方谢谢不知不觉握紧了手机,低声喃喃:“食人的混沌……”
他掀起眼皮,眼珠静静倒映着暴鸢的背影。渐渐地,眼里的惊诧与迷茫开始退潮,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眼神。
“我知道了。多谢你啦,阿元。”他收起手机,走上前拍拍暴鸢的肩膀,两人继续并肩走向走道深处。
“阿元说了什么?”暴鸢问。
方谢谢迟疑了一秒——或者两秒。终于,他吐出胸中的空气,沉重地说:“笑君子身边可能有一只高度进化的混沌。”
暴鸢的肩膀猛然发僵,声音都不对劲了,“‘高度进化’难道是指,它已经开始……开始……”
“开始主动袭击人类。应该是这样没错。”
暴鸢陷入了沉默,额发阴影将她的面孔截然分割成了黑与冷青两个部分。
两个人交错的足音冲撞着墙壁,走廊太长,几乎让人有种陷入循环之中的错觉。
忽然,暴鸢一怔,停下脚步。前方,方谢谢的足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他在有些可怕的静默中转过身,冷色调的灯光照得他的脸色一片青白,眼里微微闪烁的光芒却是湿润、温暖的。
他看着暴鸢,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猎人了,杀死的混沌多达两只。”
暴鸢张张嘴,拿不准该如何反应。
“所以,”他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脸,“我已经可以保护你了。”
“……!”
“就算食人混沌再来纠缠你,我也不会让它们碰你一根指头。”
回音向着走廊两端荡远。暴鸢嘴唇微微蠕动,想如往常般讽刺他两句,偏却心神激荡,连半句像样的话也想不出。方谢谢却没给她迟疑的机会,握起她的手,用小拇指和自己拉拉勾。
“这样就约好了~”他松开手——没成功。
暴鸢紧紧抓着他的手,低着头默然无语,发僵的肩膀却在慢慢放松。看她这样,方谢谢稍微放心,冲她微微一笑,牵住她往前走去。
交错的足音再度响起,暴鸢幽微的瞳光在阴影中时隐时现。
她并没有因为方谢谢的承诺而完全放心,对于食人混沌的那份根深蒂固的恐惧也没有减弱。但现在,和他走在一起,视野边缘晃荡着他乱糟糟的发梢,她稍微能够说服自己相信——脚下这条路,还在向远方延伸。
路的前方,并不是断崖绝壁。
对她来说,这份希望,便足以成为坚持的理由了。
两人穿过漫长又缺乏变化的金属走廊,中间经过好几处岔道,那些路看上去和他们走过的这条如出一辙,恐怕连接着其他的入口。幸好一路都有清晰的标牌指示出正确的前进路线,初次来此的人才不至于在复杂的道路中迷失方向。
转过一个路口后,眼前的通道豁然开阔,足足有之前的三倍宽,看上去目的地就在前方。
然而,暴鸢却一把扯回方谢谢,阻止他毫不设防地现身。
“前面有人。”她朝拐角那边丢个眼色。
方谢谢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果然,在延伸出数十米的宽阔通道尽头,耸立着一道蔚为壮观的金属大门,就算出现在3D科幻电影里也丝毫不显寒酸。门前站着两个守门人,他们打扮得很庞克,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看起来只是在无所事事地闲晃,可从他们移动、巡视的姿势看,恐怕担任总统保镖都绰绰有余。
“那两个人蛮强的。”方谢谢收回视线,评论,“不过,我们又没做亏心事,只要把‘门票’给他们看就行了吧?”他掏出哭丧棒慷慨赠送的白纸一张。
暴鸢也拿出自己收到的白纸,怀疑地说:“我还是觉得没这么简单。操纵哭丧棒的人和我们素不相识,却二话不说奉送这种大礼,你不认为其中有诈?”
“这说明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而且,这实在不像门票。”暴鸢将白纸举高,对照光线仔细检查,不管怎么看都只是张毫无特色的白纸,纸质还很差。“我以最大的善意来揣测:这张……纸条,大概是个恶作剧,‘哭丧棒’在耍我们。”
“那这么办吧。”伴着爽快的话音,方谢谢抬腿就往外走。暴鸢吓了一跳,只听方谢谢边走边说:“我先拿‘门票’过去试试,如果没问题你再来。”
太轻率了,暴鸢条件反射地想阻止他。可光是躲在这里揣测哭丧棒的意图无法推进任何事情,早晚也得冒险。或许存在着安全系数更高的方案,可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
短暂迟疑间,方谢谢已经拐进宽阔的通道,大摇大摆走向金属门。一看到他,两名守门人身周的气氛马上紧张起来,四道视线紧紧黏在方谢谢身上,逼视着不断靠近的他。
被两双画浓妆的眼睛死死盯着,连方谢谢都感到有点不自在,攥在手心的“门票”不知不觉间被汗濡湿了。离门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活动一下僵硬的关节,两名庞克风守门人立刻将这理解成挑衅的信号,眼里凶光迸射——
“等等!”
方谢谢适时地阻止他们进一步误会,慢慢举起手臂,将那张白纸展示给他们看,嘴里解释道:“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门票……啊,我知道看上去不太像啦,可确实是门票,朋友说只要拿给你们看就能进场了。”
守门人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仍然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们……要不要确认一下?”方谢谢晃晃白纸,心里也有点打鼓。
终于,左边剪着莫西干头的守门人很快地瞥一眼白纸,和同伴交换一个眼神,扭过头,用低沉、含糊的声音命令方谢谢:“放在地上,后退。”
方谢谢乖乖地将白纸丢出去,退后几步。莫西干头慢慢上前,俯身,一把抓起“门票”,退回同伴身边。他翻来覆去地观察、抚摸那张白纸,检查了足足一分钟,好像那是一页无字真经。接着,他又把白纸丢给同伴,后者以同样(在方谢谢眼里)毫无必要的严谨检查了一番。最后,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莫西干头冲方谢谢做个“跟上”的手势,走向金属大门。
方谢谢瞥一眼暴鸢的藏身之处,一句“我还有个同伴”到了嘴边又咽下。不如等情况再确定一点再说——这么想着,他便跟了上去。两个守门人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莫西干头那染成金色的高耸头毛在方谢谢眼前直晃。
很真诚地,方谢谢赞道:“你的头发好帅。”
莫西干头直接无视他,拐进右手边一条狭窄、昏暗的通道。方谢谢心生疑惑,边回头张望金属门边提问:“不是从那扇门进场吗?”
莫西干头仍不说话,倒是方谢谢身后那个鼻翼穿环的守门人答道:“特殊的门票走特殊的通路。”
“原来如此。”方谢谢放心了些,正想把暴鸢的存在告诉他们,莫西干头突然停下了。
远处传来急促的足音,有谁正往这边狂奔。
方谢谢心中一悸,想回头,却看见莫西干头走到墙边,利索地按下一个按钮。
“——谢谢!!!!”暴鸢奔进长廊,叫声尖利,“马上从那里……”
用不着她提醒,方谢谢脚一蹬地朝前跃出,身体蹿进半空。然而,在他身下,地板悄无声息地朝两旁分开,露出巨大的洞口,底下漆黑一片,仿佛无底洞。
莫西干头浓妆的脸上咧开一丝狞笑。
寒意蹿上方谢谢的脊柱,坠落感却使劲地拉拽他的身体。他跌进地板下的黑洞,惨叫着在黑暗中翻滚,手脚乱舞,试图抓住一根不存在的稻草——突然,身体猛烈地撞进一团气垫,未能完全缓冲掉的撞击力害得他头晕眼花。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只能有气无力地呻吟、翻滚,巴望眼前那一大片乱晃的星星能消停点。
过了好久,他终于找回一些平衡感,跌跌撞撞地爬起身——
一股劲风直袭他的后脑。他连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被藏身黑暗中的袭击者敲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