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谢谢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昏迷了多久,也不太清楚中间发生了些什么。朦胧间,他感觉有人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湿布捂住他的脸,还有一些人把他拖来搬去,不知运到了什么地方。跟着,刺鼻的湿布再次捂过来,他陷入了沉睡。
渐渐地,意识从黑暗深处上浮。大地一阵一阵地震动,让他睡不安稳。他的头昏沉得厉害,嘴巴里既干燥又苦涩,眼皮重得像坠着秤砣。偏偏那股震动不依不饶地骚扰着他,他只好勉力掀起眼皮,无神的视线四处游移。
黑暗——映入眼帘的全是黑暗,不见一丝光。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股股山呼海啸似的声浪,就像棒球比赛现场那种声势,这更加剧了方谢谢心中的迷茫。
——外面……在干啥?这里是什么地方……
远处的声浪撼动着大地,但这和把他弄醒的震动大不一样,后者更有规律,离他更近,仿佛震源就在他周围的什么地方……就在他身上!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是他的手机在震。接过慎元那个电话后,在暴鸢的提醒下,他把手机由响铃改成了震动。
一想到暴鸢,由鬣狗酒馆进入密道后的事一桩桩闪过他的脑海,脑子顿时清醒了大半。他一把抓起手机,接通。本来以为一定是暴鸢,没想到,传入耳中的又是慎元的声音。他劈头就问:“你还好吧?我打了你的电话几万遍!”
“不太……”
“老板娘她、她也不接电话,她和你在一起吧?”
听说暴鸢的电话打不通,方谢谢心生焦躁,无暇细细解释,简单地说:“不太妙,很不妙,我好像被关在一个棒球场边上,现在正要去找鸢鸢。”
“棒球场?我还以为你们去了地下搏击场呢!”
方谢谢恍然大悟,“喔,对,应该是搏击场,感觉比赛很激烈……对了,阿元,你有什么事吗?我现在不能耽搁——”
“那我长话短说。听着,谢谢,事情就和我之前料想的最糟糕的情况一样。”
“什么情况?”
“一个月前,你把一个女人护送到派出所,对吧?上午和你们分开后,我立即就去那个派出所调查了,有个最近刚认识的家伙帮了我一把,让我能向员警提问……唔,这不重要。我找到当时为那个女人做笔录的员警,他说了一席相当令人震惊的话。”
“我这边情况真的很紧急……”
“好,重点这就来了。根据员警的说法,那名女性宣称,袭击她的是一条‘人蛇’。”
方谢谢一愣,反问:“蛇人?”
“不是,笔录上写的是‘人蛇’,我也不知道这之间有什么区别。她详细描述了人蛇的样子,可员警觉得全是她的妄想,因此没有记录。不过,有一件事可是白纸黑字地留存在记录中的,你听听——‘当人蛇朝我逼近时,我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人。男人,多半是。他站在树影下面,大睁着那双恐怖的眼睛,静静旁观……’”
方谢谢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喃喃:“笑君子。”
恐怖的眼睛。据他所知,世上当得起这种形容的眼睛恐怕仅有一双。
慎元的念诵声透过电话,在黑暗中静静回荡,不知不觉间把方谢谢拽回了那个阴冷、起雾的清晨。
“‘……我拼命向他呼救,他却只是瞪着我,一根指头也不动,既不打算帮我,也不害怕那个怪物。他的脸也许受过伤,绷带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但我确定他在笑。我眼看要被人蛇吃了,他却觉得高兴。我吓坏了,紧紧抓着胸前的玉观音……’”
念诵声渐低,慎元读完了。方谢谢却默立黑暗中,一动不动,脊背上的寒意退了一波,又来一波。
就算慎元上午便已暗示过这种可能性,可方谢谢万万没想到,身为刻夜楼“十四星君”的笑君子,竟真的和混沌勾结在一起,甚至放纵它去吞噬人类。
要知道,吞噬人类与吞噬其他东西不同,某个决定性的事实将食人混沌与其他混沌区别了开来。
——他不是猎人吗?
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笑君子为何要这么做。
——猎人存在的意义,不就是消灭混沌、恢复秩序吗?
“……谢谢,你还在听吗?”
慎元的话音勉强将他拉回现实。他应了一声,脑海中却浮出了一幅画面: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条蛇一样黏滑、恶心的怪物“咝咝”吐着信子滑出白雾,游向浓雾中的男人。男人踩着少说也有十公分的单齿木屐,面孔模糊,玻璃球似的眼珠倒映着逼近的怪物。渐渐地,他脸上裂开一条血红色的缝隙——笑君子终于笑了……
“……笑君子真的是个疯子,你千万要小心。我本来想找到那名受袭的女性,亲自跟她确认一遍,可员警联系不上她。好吧,也不是特别有必要,毕竟……”
慎元还在说个不停,方谢谢忽然耳朵一动,警觉地瞪向房间一端。
喀嚓,喀嚓,喀喀喀……机械运转似的细微声音从那端传来。为了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方谢谢侧耳倾听,这才猛然醒觉,远处山呼海啸似的声浪停歇很久了。现在,四周异常安静,除了慎元的话音和单调、刻板的机械声外,几乎称得上死寂一片。
就像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风暴来袭。
忽然,一线耀眼的光撕裂黑暗,直射方谢谢的眼睛。他反射性地遮住双眼,强光却穿透手背和眼睑,晃得他眼珠发疼。机械声持续作响,光线越来越强,似乎有一扇大门正从他面前升起,不由分说便将他抛进门外那个光芒夺目的世界。
“……谢谢,谢谢?”
手机送来慎元焦急的声音,方谢谢终于回过神来,对着电话匆匆地说:“好像可以出去了,我回头再打给你!”说完,他不由分说挂掉电话,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光明。
心脏在胸腔中砰砰乱跳,兴奋中混着一丝不安。跑出第一步时,他隐隐疑心是不是应该先躲起来静观其变。再跑几步,疑虑便被抛到了身后。不管外面是什么,该面对的总归是要面对。更何况,沐浴在强光之中,空荡荡的暗室内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大门持续升高,眨眼间已高过方谢谢的头顶,他一口气冲出门——
强劲、刺眼的金色光芒裹住了他。
同一瞬,不知布置在何处的扬声器送出一道洪亮的男声——
“——现身了,今晚的第二位挑战者!”
方谢谢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刹住步子,茫然四顾。触目所及,是一片异常开阔的沙地,放眼望去周围只有他一个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这么以为。
可紧接着,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欢呼声热烈得近乎疯狂,一浪高过一浪,还伴着一次次有规律的跺脚,大地都为之震颤不已,听那声势恐怕有上万人。正是方谢谢一刻钟前隐约听到的那种疑似棒球赛现场的声浪。
声浪包围着他,逐渐适应强光的眼睛则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画面。
他发现,自己脚下这片沙地位于一座酷似古代斗兽场的碗型建筑底部,高耸的合金墙将他关在碗底,墙面光滑得连苍蝇都趴不住。高墙上方,是向外倾斜的观众坐席。此刻,那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人头兴奋地涌动,空气中蒸腾着汗臭、尖叫与荷尔蒙,千万双闪着异常光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谢谢,仿佛他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扬声器再度送出热情四射的解说:“二号挑战者年轻得让人吃惊,但是,人不可貌相。在我们这个擂台上,年纪轻轻的战士击败擂主、赢取巨额奖金的传奇用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今晚的二号会不会就是这样一匹黑马呢?谁也不知道,因为他完全隐藏了自己的资料,就连我也只能用‘二号’来称呼他!期待他稍后便能对我报上姓名,连同收取奖金的银行账号一起!”
混着倒彩的欢呼再度升起。方谢谢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因为他隐约感到,解说员嘴里的“二号挑战者”……指的好像就是他。
——挑战者?挑战什么?我才没有报名参加任何挑战赛咧!
——不过等等,那人是不是提到了什么“奖金”?
心中一动,鬣狗酒馆内,哭丧棒说过的话在他的记忆中复苏了。
(去当观众,就要花钱买门票;亲自上场,若获胜便可赢得不菲的奖金。这段时间,有个了不得的家伙一直称雄擂台。据说,打败他的人会赢到……)
回忆着哭丧棒的话,方谢谢的心脏直往下沉。这时,他终于意识到某个环节出现了严重的错误。他本来应该以观众的身份混入搏击场,然而,阴差阳错之下,他竟然站在了这里。以挑战者的身份,站在擂台上!
意识到这件事,他不禁眉头大皱。
若是平时,他恐怕会兴致大发,将错就错地玩上一场。可现在星日马和暴鸢下落不明,他哪有心思在这种无谓的战斗中消耗体力?情不自禁地,他朝着高处大声叫喊:“你们搞错了,我不是挑战者!”
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观众的呼喊和解说员的洪亮声线中,任他喊破了嗓子,也没一个人理他,反倒不少人把他的喊叫理解成开战前的示威,纷纷喝彩,害得他更加烦躁。
——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啊?!
扬声器“嗡嗡”作响,将解说员高亢的声音强灌进每一对耳朵。
“——而我们的擂主,稍事休息之后也已经做好了再次上场的准备!闲话少说,让我们请出惊人的五十连胜记录的保持者——克拉肯!!”
狂热的声浪差点把方谢谢掀翻,一秒前还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一下子移开了。出于好奇与警觉,他喘一口气,随着众人一道望向搏击场另一端。
百米开外,高耸的合金墙壁上,一扇大门缓缓升起,和方谢谢身后那扇门一模一样。门后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不觉间,场内的喧哗开始退潮,不一阵,全场鸦雀无声,仅剩门扇升高的“嘎嘎”声冲撞着钢筋穹顶,一触即发的气氛令人浑身紧绷,方谢谢却心中一喜。
——好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趁着这全场静默的一瞬,卯足了劲大喊:“我没有报名,不是挑战者!我有很要紧的事,快让我出去!”
这一次,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穹顶下,一字不漏地送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场内的空气凝固了。千万双眼睛不解地望向他,就连解说员也没回过神。方谢谢赶紧又喊一次,还大幅度挥动手臂,试图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滑稽的动作引得观众席不知哪个角落传出一声嗤笑。
顿时,像引爆了什么炸弹,放肆的笑声席卷全场,还有人大喊:“胆小鬼,滚远点!”方谢谢倒是真的很想滚,现在、立刻、马上就滚,问题是能不能先来个人告诉他出口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