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声器又响了，解说员好像想用一个无聊的玩笑化解场上的尴尬，观众们笑得更凶，几秒前的紧张气氛荡然无存。方谢谢处在众人的目光焦点处，往这边转转，又往那边望望。观众和解说员都让他生气，一想到自己浪费了多少时间，火气更是蹿得直有三丈高。他再也忍不住了，冲着观众席怒吼道：“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
话音未落，观众们的狂笑中忽然混入了尖叫，刚刚松弛的空气陡然绷紧。
与此同时，一股恶寒攫住了方谢谢的心脏。他猛地扭转身——
一道匪夷所思的怪影从搏击场另一端袭来，沿途掀得沙尘激飞。方谢谢转身的时候，怪影已奔过大半个场地，接着更是触地一跃，倏地迫至他身前，长条形的阴影裹挟沙暴，闯入他的防护圈！
连攻击自己的是个啥都没看清——方谢谢侧腰中招，整个人像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十几米，轰然撞进沙地，又滚出大半截。地上的沙砾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侧腰更是痛得让他怀疑肝脏是不是已经爆掉了。
“等等……”他勉力支起身体，眼皮都没来得及抬，又一股巨力由下至上击中他的下巴。血珠飞溅，他被打得飞上天又栽下地，像滩软泥一样趴在地上咳嗽不止。
焦躁裹挟恐惧涌上心头。
——糟糕，对方下手很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死。
——现在哪能死啊？我还没找到大叔，鸢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背后猝不及防地又中一击。他重重摔在地上，额角鲜血直流。
高处，观众们像忽然想起来该怎么呼吸似的，猛然爆出一阵响亮的嘘声，混乱的呼叫此起彼伏。
“克拉肯，杀了他！”
“别光挨打啊，二号，老子可是买了票的！”
“百连胜！百连胜！百连胜！！”
“……”
方谢谢眼前金星乱冒，耳鸣眼看要钻穿颅骨，全身上下无处不疼。他挣扎着撑起身体，手臂都在打颤，然而——
他紧紧咬着牙关，嘴角抿成了坚毅的线条。
——管他什么比赛，踹飞对手就能走了吧？！
心念未定，心脏忽然剧烈一跳。
空气异常的搅动令他意识到，敌人，就立在他跟前。
漆黑的阴影笼罩天空，某种粗重、缓慢的搏动声折磨着他的耳膜。
扑通，扑通，扑通……
方谢谢慢慢地抬起头，视线渐次掠过堆叠的肌肉、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骨骼间膨大的成串肺泡……最后，对上了一张光滑的面孔。
非常光滑。整张脸就是一张紫红色的皮肤，没有毛发，没有五官，什么都没有。
方谢谢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死死盯着这只怪物，目光呆滞。
怪物的身体近似人类，却只限上半身——因为它差不多就只剩上半身了。腰部以下的肢体基本上畸变成了一团团、一串串暗红色的血肉，根本辨不出形状，那些肉块却像自有生命一样蠕动不休，快得让人眼花，显然这就是怪物能飞快移动的原因。
上半身虽能勉强辨出人类的模样，可这反而更令人作呕。那紫红色、遍布血管网络的身体两侧，伸出两条足有正常人三倍长的手臂，手臂末端没有手掌，只剩两团膨大、坚硬的肌肉——正是将方谢谢揍得吐血的凶器。双臂之间，十四根肋骨如凶兽的獠牙般暴突在外，骨头上缠绕着血管、脂肪和腹膜。肋骨之间，一串串的粉色肺泡纠缠着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
那颗心，犹在缓慢地搏动。
方谢谢全身僵硬，耳朵“嗡嗡”直响，解说员的洪亮嗓音像是回荡在另一个世界。
“……二号挑战者惊呆了！他终于看清了克拉肯的真身，吓得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几乎每一位对阵克拉肯的挑战者，都曾遭逢这样的命运……”
非人的怪物离方谢谢只有不到两米，恐惧令他牙关打战、指尖麻木。
可令他指尖麻木、牙关打战的，又不仅仅是恐惧——
“……连平时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出，便败在了克拉肯的铁拳之下！这副恐怖的身体，正是克拉肯最有力的武器！”
——还有怒火。
愤怒沿着血管涌向四肢百骸。他强迫自己注视怪物畸形的身体，强迫自己记住它的样子。毕竟，它曾与他一样，作为人类而在这世上留下过独一无二的痕迹。
然而，那名曾经的人类，他曾拥有过的协调的躯体、复杂的思想，那些经过亿万年进化而形成、比世上最精密的机械还要严谨有序的独特存在，已经消失了。被完完全全地抹消、夺走了。
他身为人类的“秩序”已被混沌所吞噬。
——不可原谅。
愤怒在指尖涌动，牙齿被咬得“喀喀”作响。
——居然……居然把它丢在这种地方……什么“克拉肯”，什么“五十连胜”，什么“最有力的武器”啊？！
——笑君子，你就是这样当你那所谓“星君”的吗？
——孤辰给你的力量，你就用在了这种地方吗？！
不知不觉间，方谢谢的手指陷进了地面，双眼紧盯克拉肯，克拉肯也“盯”着他，不知为何好半天都没有发动新一轮攻击，那颗畸形心脏低沉的搏动声在他耳畔回响。
观众席上声浪渐熄，每个人都紧张地盯着场上的对峙。
忽然，克拉肯平稳地滑动向前，方谢谢反射性地后退。一进一退间，他眼角瞥见一抹反光，来自怪物的胸腔——那里似乎藏着什么异物。
没等他看清楚，克拉肯倏然高举双臂，并拢的双拳猛力砸落，“轰隆”一声砸穿地面！
全场掀起惊呼，不少人的屁股离开了座椅。解说员也惊呆了，声音高亢而急促：“克拉肯——克拉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二号发动了‘断头台拳斩’！至今为止，折损在这一招之下的挑战者已超过十五位！二号直到三秒钟前还在发呆，这下恐怕也……”
解说员的话还没讲完，便被新一波惊叫所淹没。
“断头台拳斩”激起的沙尘内部，飘出一缕缕赤红色的焰苗。
焰苗来自铁拳与足底交击的面。
铁拳砸落之际，方谢谢竟千钧一发地用双足抵住了攻击！怪物缠满黏液的肋骨几乎刺进他的脸，却终究未能伤到他一分一毫！
观众席上的惊叫渐渐转为欢呼，以为比赛已经结束的人重新来了精神，使劲加油呐喊，一波波的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他们的声音一点也没进入方谢谢的耳朵。他咬紧牙关，一边竭力抵住克拉肯下压的铁拳，一边在那堆骨肉、黏液和肺泡间游移视线，搜寻刚才闪光的异物。
啪嗒，一滴绿色的胆汁落在他身上，皮肤如遭强酸灼烧般“咝咝”冒烟。他痛得皱起眉头，眼角却突然捕捉到了熟悉的反光！他立刻扭头，视线不偏不倚地聚焦在了克拉肯的心脏左侧。
他寻找的东西，正随着怪物心脏的搏动而时隐时现。
胸腔内凌乱不堪，那样东西却反射着洁净的白光，没有染上一丝污秽。
方谢谢的眼睛猛然瞪大，手指一分分陷进沙地，手背上青筋暴突。
——难……道……
克拉肯的铁拳逐分下压，肋骨尖端即将刺到方谢谢的一瞬，他忽然低吼一声，双腿用力伸展，整个人如弹簧般往后弹出好几米，后翻之后稳稳落地。
他抬起颤抖的双臂，抓住乱发，一把束起。
海啸般的欢呼席卷全场，可方谢谢耳中却充斥着另一种声音——音调扭曲，充满痛苦，听着听着，他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接着他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叫喊。
他大声咒骂、喊叫，热泪盈眶。世界蒙上了一层白雾，远处的克拉肯糊成了一团古怪的剪影。剪影倏然变换，怪物再度刨动身下的肉足，将整副身躯撞向方谢谢。
迎面袭来的狂风掀起了少年的乱发。他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似的，血污、热泪间的双眼，却迸射出了凌厉的光。
毫不迟疑地，他前倾身体，一招时机恰好的上踢犹如出膛的炮弹，正中克拉肯的下颚。空气中响起敲碎核桃似的“喀嚓”声，怪物直冲天际，将全场上万人的视线都牵上了天。
方谢谢倏地收回踢出的腿，以回旋踢的姿势于原地旋身，抬腿，支撑身体的左足下“轰”一声燃起了赤色的火焰。在鬼火的推动下，他的转速越来越高，眨眼间整个人都转成了一支模糊的火焰陀螺！
“……败类！人渣！人渣！人渣渣渣渣渣！！！！！”
他怒吼着，觑准克拉肯坠落的时机加速转动，蓦然弹出右腿。脚背裹挟转速与炽热劈开空气，撞进克拉肯的胸腔，一连撞断七、八根肋骨，纠缠的肺泡与支气管惨遭赤焰焚烧，即刻卷曲、枯萎、散落。
这一招简化的“榴花盛宴”将克拉肯踢得斜飞向场地另一端。方谢谢立即放下腿，紧跟着怪物朝前狂奔，身后掀起一串裹挟焰苗的飞尘，更在观众席上激起阵阵狂呼，解说员也激动得喊出了声。
“——二号不仅挡下‘断头台拳斩’，开始反击克拉肯，更有一举扭转局势的打算！克拉肯形势不妙！二号的脚力非常惊人！连那种怪物都能一脚踢上天，这位年轻的挑战者真的是人类吗？！惊人的不仅是他的战技，还有意志！从来没有人能在克拉肯面前燃起这样的斗志！那具可怖的身体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实在难以置信！”
被迫聆听这种话，方谢谢的牙齿都被咬得渗出了血味。
——闭嘴。
——给我……闭嘴！
他猛然刹车、旋身，足下赤焰熊熊燃烧，跃动的光焰照得他的表情异常狰狞。
——为什么你们能笑着看这种事？为什么你们都……
克拉肯从半空坠落，庞大的影子投在他脚下。
……看不到它有多痛苦？！
阴影迅速放大，方谢谢的面孔一半隐没在阴影中，一半沐浴在火光里，眼珠则一瞬不瞬地盯着迎面飞来的怪物。
它的肋骨折断了大半，失去保护的心脏犹在胸腔中收缩、膨胀、收缩、膨胀……
方谢谢缓缓握紧双拳，指节“喀喀”作响，指甲陷进了肉里。
——我这就……
克拉肯离他越来越近，他又听见了它心脏搏动的声音。
心脏后方，一星洁净的白光淡淡闪烁。
心弦蓦然扯到最紧。
……让你解脱！
他大吼一声，左脚掌支地旋转半圈，右腿横向飞踹。嵌着铁块的右足径直突入克拉肯的胸腔，踹断最后两根肋骨，结结实实、猛蹬进那颗畸形、膨大的心脏！
怪物体腔内传出气球漏气似的可怕声音，光滑的面孔因痛苦而扭出了褶子。
这一瞬，全场鸦雀无声。
方谢谢的表情却一分分地扭曲了。双唇蠕动着，吐出悔恨的言语。
“明明答应要救你的……对不起！”
话音甫落，他的右足周围猛然爆开赤焰！
横踢技·赤榴弹！
火舌裹挟强劲的冲击力四下暴涨，绞碎血肉、摧折筋骨，伴着榴弹爆炸似的巨响，在克拉肯的身体上炸出一个大洞！
克拉肯的双肩微微一耸，像欲拥抱什么似的扬起双臂。
接着，双臂颓然坠落。它缓缓后仰，轰然栽倒在地，粘稠的血液洒了一地。怪物似的躯体再也不动了。
死寂笼罩全场。
随之而来的欢呼几乎要将整幢建筑从内而外地摧毁，千万双狂热的眼睛倒映着方谢谢的身姿。不知谁起了头，人们开始大叫“二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呼喊的行列，富有节奏的呼喊与跺脚摇撼大地，从克拉肯身体里流出的血液在地上微微发颤。
血液中央，一枚小小的东西在闪光。
方谢谢喘着气，盯着那枚闪光之物，不断告诉自己：只有这一个办法，这样是最好的。
被混沌吞噬的人类，纵使混沌死亡，也无法恢复正常，只能保持着混乱的躯体和心智，直到死去。
这便是将食人混沌与其他混沌区分开来的，决定性的事实。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忍着用力过度的眩晕慢慢走上前，弯腰将血液中的闪光之物拾起来，在衣服上蹭掉血污。
那是一尊穿着细绳的白玉观音。曾经有个女人在遭到混沌的袭击时，下意识地将它紧紧攥在掌心。然而，她虽侥幸逃脱了一次，观音终究没能保护她。
——我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