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收紧手指,想象着她曾经的做法,用力攥紧玉观音,仿佛这样就能体会她被混沌吞噬时的绝望与恐怖。压抑的心情透过观音像传进他心里,他紧紧闭着眼睛,任由懊悔冲刷着心脏。
突如其来地,他的手臂被人举了起来,欢呼声和麦克风的“嗡嗡”声围着他转。他茫然地望向周围,发现一个穿着亮片西装、造型夸张的男人一边举着他的手,另一边对着麦克风兴奋地说个不停。听声音,这就是刚才的解说员了。
一缕混杂沙土的血液缓缓流过来,弄脏了那双锃亮的尖头皮鞋。解说员夸张地叫一声,在观众的哄笑声中讲起了低俗的笑话,理所当然地抓着方谢谢往后退,远离克拉肯的尸体。
刚被懊悔浇熄的怒火“轰”一声重新燃起,方谢谢毫不迟疑地甩脱解说员的手,叫道:“走开!”解说员一愣,这才意识到方谢谢一直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的笑容凝固了半秒,接着忽然“叽里呱啦”讲了一堆。最后,他将话筒递到方谢谢面前,似乎是让他说两句获胜感言。
看到那根话筒,方谢谢心生厌恶,正要弃之不顾地走开,迈出一步又改变主意,劈手夺过话筒,放到嘴边。
见他打算说话,原本吵闹扰攘的观众席立刻安静下来,毕竟每个人都对这个神秘的二号挑战者充满了好奇,一心想听听他的声音。
没想到——
“笑君子,你给我听着!”
——闯入他们耳朵的,是出人意料的明亮嗓音,尽管那声音中正有怒火熊熊燃烧。
“你把我惹毛了,我决不认同你是猎人!从今以后,我见你一次就揍一次!你最好还没把我的引路者怎么样,否则你连挨第二次揍的机会也不会有!我说到做到!”
怒吼透过数百个扬声器回荡在钢筋穹顶下。观众席先是笼罩在一片错愕的死寂中,紧接着,窃窃私语从各个角落传遍全场。观众的眼睛几分钟前还浸透狂热,现在却染上了惊恐与困惑。什么笑君子,什么猎人,什么引路者……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对这突然闯入耳中的一席话毫无概念。
但,毕竟还是有人听懂了。
搏击场外,一名身着职业套装的女性做完例行巡视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场内隐约传出“笑君子”三个字。
惊愕——只有一瞬。她倏地转身冲向搏击场。
当她猛力推开位于观众席侧面的大门,方谢谢正冲着话筒吼出最后一句话——
“——我现在就去揍你第一次,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将话筒丢回给解说员,罔顾后者苍白着脸色想要救场的努力,将白玉观音好生收进口袋,大踏步离场。
一刻钟前,他遍寻不着的出口现在就开在合金高墙上。他迎向出口,边走边扯掉束头发的橡皮筋,观众席间的议论、窥探全都被他弃置身后。心中越来越明晰的目标催动着他的脚步,他几乎跑了起来,飞一般地穿过出口。
耳边忽然响起清晰、精准的女性嗓音,“你不该来这里。”
方谢谢几乎立刻便回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他想也不想地倾斜身体,自下往上送出后旋踢,打算击中对方的肩膀令她失去平衡。没想到,腿才踢出一半便撞上了坚硬的阻碍。
“……!”
千钧一发之际,那名女性竟用手肘挡下了他闪电般的踢击。
讶异与阴沉——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如他所料,是商霜。
她盯着他,嘴角因怒火而抿紧。
“——更不该对星君大人口出狂言!”
毫无征兆地,她的袖口寒光连闪,细如雪屑的黑针飞射而出,射进方谢谢的后颈与肩胛。针尖见血,即刻化作一丝丝轻而细的黑色冷焰,顺着针孔没入身体。
一瞬间,方谢谢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夺走了。身体里先是没了骨头,接着没了肌肉,连血管、神经都依次消失,最后只剩下橡胶似的皮囊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商霜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他,嘴角逐渐牵起了冷笑。
一成不变的走廊,一成不变的岔道,一成不变的金属地板……方谢谢看得快吐了。他实在很想看点别的,哪怕是搏击场解说员那张惹人讨厌的脸也好,可就连这渺小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因为,他正像条死鱼一样被商霜扛在肩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直勾勾盯着匀速后退的地板和商霜一次次干脆地敲击地面的鞋跟,连合拢眼皮也办不到。几根头发一直在扎他的鼻孔,害他痒得要命,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甚至,商霜也不肯让他安安静静地为自己的悲惨境况而感伤一会。她一直在打电话,一开始是给笑君子。方谢谢竖直了耳朵听,可这个电话在几句简洁的“是”“明白”“属下这就处理”后便结束了。
接下去的这个电话便长多了。商霜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但方谢谢总觉得那种机械似的刻板音调消失了,这让他对电话对面的人产生了一丝好奇,可惜他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除非“白痴”就是那个人的真名——
“方谢谢跑到搏击场来了,你准备剖腹谢罪吧。信誓旦旦说只要送那张照片给他,他肯定会回茶楼自投罗网的人可是你。”
“是,看来你是白等了。白痴,这结果倒与你很相称。”
“你派谢必安去干了什么?”
“白痴,那种小鬼根本不必劳动谢必安。什么‘感觉很有趣’,我们不是在玩游戏,这一点我不想再提醒你。”
“算了……等等,你说‘谢必安送给他们门票’是什么意思?”
方谢谢挂在商霜肩膀上,被迫聆听这番对话。谢必安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是不是什么时候听谁提过……难道是爷爷?不不,感觉是最近的事,那就是大叔了。大叔到底什么时候提过这个名……那根线是什么?
眼角瞥见一根细至几不可见的白线,离地面约十公分,绷得笔直。商霜只要再迈一步,铁定会勾在上面绊倒。
不是方谢谢不想提醒她,可他连舌头都动不了。
商霜一边打电话一边迈出右脚,因踩着高跟鞋而耸高的脚背撞上白线,在惯性的作用下前倾。猛然之间,她的脸色变了,显然察觉了脚下的异样。
这一瞬——考虑到她正因电话而分心,肩上扛着个大男人,双脚还踩着至少八公分的细高跟——她的反应堪当“精英”之称。出色的平衡力和高度协调的肌肉让她在半秒之内便维持住了平衡,连方谢谢都还稳稳地抗在肩上。
然而,也是在这一瞬,走廊拐角后倏忽飞出一道疾旋的银光!商霜的注意力全在脚下,眼皮都没掀一下,便被重达三十公斤的单锏砸中脑门,后仰着晕了过去。方谢谢从她肩上滑落,以一种十分华丽的姿势头朝下栽在地上,险些摔断脖子,痛得吱唔乱叫。
“安静,五十米外有个警卫。”熟悉的少女声音警告他。
接着,一只手揪住他的后领,轻而易举地拎起他,摆正。方谢谢靠墙坐着,眼前像有一只万花筒,千万颗星星转动不休,他用了好久才看清星星中间的人形。
暴鸢站在他面前。
看到她安然无恙,方谢谢险些惊喜得叫出了声,好在暴鸢及时冲过来捂住他的嘴,五十米外的那个警卫才没察觉异常。
暴鸢捂了他几秒,慢慢松手,伸展手臂捡回砸晕商霜的锏,压低嗓门问方谢谢:“你的状况如何,能走路吗?”
方谢谢试着活动一下身体,发现指尖稍微有了些感觉,可还远不到能自由行动的地步。看他的样子,暴鸢已经猜到了几分,当下也不意外,点点头说:“总之,我们先想办法从这里出……”
一句话没说完,她眼里忽掠过一抹锐色。她飞快地伸手拖过商霜、盾牌一般挡在身前,用锏身锋利的棱线紧紧抵住她的脖子,对着远处的空气厉声命令:“出来!”
方谢谢吓了一跳,一时还以为自己眼花到了连身边藏着个人都没发现的地步,赶紧定睛望去,却只望见一片再纯粹不过的空气。
然而,就像平静的海面上出现了漩涡,那片空气逐渐扭曲、转动,转速加快,绰绰黑影隐约可见——突然,黑影蹦出空气,化作一把黑铁六角伞,缓缓撑高。
伞下立着一个头顶筒帽、身套黑袍的怪人。
说他是怪“人”或许不太恰当,因为他的眼睛,分明像鱼眼一样死气沉沉、浊白一片。
方谢谢认出了这只鬼。他拼命想警告暴鸢,奈何舌头就像一根煮熟的香肠一样难以控制。黑袍怪人见状,愁眉苦脸地说:“‘孤阴鬼火’的滋味,你倒比星日马先尝了一步。怎么不见他,该不是又死了吧?”
见这状况,暴鸢大概猜出了眼前之鬼的身份。她一手控制商霜,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伸进口袋,问:“你是这个女人的引路者?”
怪人一转眼珠,直勾勾盯着她,直盯得暴鸢浑身发毛。忽然,他干巴巴地开口道:“你这女娃娃明明不是夜刃,身上却有鬼的气味。凭空就能发现我,也算难得。你干嘛和那小子混在一起?”
他这几句话竟透出一股微妙的赞赏,暴鸢不为所动地反问:“你是谁?”
怪人无所谓地转转黑铁伞,“我就是范无救,这把伞叫‘死有分’。那是什么?”死鱼眼又一转,盯住暴鸢的口袋。暴鸢这才发现,自己竟把哭丧棒送给她的白纸从口袋里带了出来,心中顿时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她闪电般将刚从口袋掏出的黑丸子塞进商霜嘴里,却仍慢了一步。范无救手中旋转的铁伞倏地化作乌色羽扇,一枚“乌啼蔽月镖”割开空气,不偏不倚射中暴鸢的手腕。她痛呼一声,手臂无力地下垂,肩膀以下都失去了知觉。
一大片阴影覆盖下来,范无救不知怎地便站在了她跟前。她又惊又怒,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范无救弯腰将商霜捞起来,又从她嘴里抠出那枚黑丸子。才看一眼,他的表情就古怪地扭曲了,“这不是压成丸子的茶叶?你干嘛喂她吃这个?”
“……”暴鸢紧咬牙关,不说话。
范无救捏着茶丸子左看右看,忽然悟到了,嘴角顿时扯出一缕狡诈的怪笑,“原来如此。你打算趁我不注意喂她吞了这丸茶叶,接着诈我说这是什么三日毙命的毒药,若我想要解药就乖乖听你的话,告诉你们笑君子的消息,诸如此类……嘿,女娃娃这算盘真是打得噼啪响。”
他完全说中了暴鸢的心思,她的心一分分往下沉,尚能活动的右手紧紧握着锏,寻找机会。
没想到,范无救竟将茶叶一丢,羽扇伸到她面前,“给我。”
暴鸢警惕地问:“……什么?”
鬼指指挂在她口袋上的纸条。暴鸢对着镶满蔽月镖的羽扇迟疑几秒,终于换用握锏的手,动作别扭地掏出纸条,置于羽扇之上。扇面“轰”一声腾起乌色鬼火,纸条置于火中竟丝毫未损,纸上还缓缓浮出几个闪着白光、仿佛鬼画符的字——“一见大吉”。
暴鸢和方谢谢都吃了一惊,范无救却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咧开了嘴。
“果然。”他挥挥羽扇,鬼火消失了,“你们什么时候碰见谢必安的?”
又是谢必安,方谢谢琢磨,那到底是谁啊?
暴鸢反应却更快一些,切齿道:“那根哭丧棒果然有问题……”
“哭丧棒吗?咯咯……”范无救自顾自地闷笑起来,羽扇尖端却始终指着暴鸢。暴鸢心中烦躁,忍不住厉声呵斥:“有什么好笑!”
范无救兀自笑个不停,边笑边说:“你可知谢必安赠你这纸符是什么意思?那是在跟你说,‘我想听听你的遗言’啊!上面明明写着‘一见大吉’,却是要你死的催命符,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咯咯咯……”
他乐不可支,暴鸢却终于下定了决心。
——与其被这只鬼嘲笑然后杀掉,还不如赌一次!
一念及此,她一把抓紧右手锏,正要冲上去,耳中却忽然灌入一句不可思议的话。
“既然如此,我就如你所愿,带你们去见笑君子。”
暴鸢的动作猛然滞住,方谢谢也大吃一惊。
像是对他们的反应非常满意,范无救抬起羽扇,重新将它变成六角伞,撑起。那对死鱼眼深处,闪烁着险恶的趣味。
“有趣的死法才会催生有趣的遗言,你们千万要死得有趣一点。”
“千万不要……让我和谢必安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