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夜 王者五剑
六分仪街602号,“守序善良”第一分店二楼,遍植花草的阳台后透出明亮的灯光。
屋内最显眼的陈设便是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台上四散着数不清的人设草图、分镜图、涂鸦和正儿八经的漫画原稿。一名褐发乱翘的青年正握着G笔伏案工作。
他全神贯注,小心谨慎,似乎把全身力量都集中在了右手上。他沿着草稿勾出两绺头发,头也不抬地将笔尖伸进墨水瓶蘸一蘸,立即察觉异样,迟疑着又蘸两下,拎出G笔。
如他所料,笔尖干干净净,啥也没蘸上,因为墨水瓶已经见了底。
他叹一口气,不抱希望地拉开桌下的柜子,往里张望。柜子也空了,储存在那里的墨水全部用光,一点也没剩下。不是他粗心大意到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实在是因为,他想补充存货也有心无力,漫画专用墨水可不便宜。
情不自禁地,他扶住额头呻吟:“这日子要过不下去了呀……”
屋内只有他一个人,理所当然没有人回应他。他却一转椅子,冲着屋角那团雪莹莹的毛团质问:“你家主人到底打算什么时候交房租呀?”
毛团微微一动,前端耸起两只尖耳朵。
“我能理解他有难处,可最近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有开店呀。要不是他答应过我绝对会回来付清房租,我早就把楼下的家具卖掉再把铺子租给别人啦。我也是要吃饭的呀……”椅子转来转去,“守序善良”的房东阿修瘫在椅子上絮絮叨叨。
屋角,毛团似的雪白小狗抬起脑袋,一双祖母绿似的眼珠困惑地跟随阿修转来转去。
“……现在可好,小狗小狗,连你都跑来我这里。怎么,方谢谢小朋友养不起你了吗?我也养不起呀!唉,你要是能说话就好啦,这样我们去外面耍耍杂技还能赚点外快。我一个坐拥黄金商铺的男人,到底为什么要过得这么凄惨呀……”
小狗歪歪脑袋,毛茸茸的大尾巴甩到左边,又甩到右边。
阿修先是满怀怨气地瞪着它,慢慢地,他垂下头,叹口气,“说好了,只准待一晚喔。”
小狗快活地摇摇尾巴,“呜呜”吠叫。阿修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好,那我现在去做夜宵,你可别捣乱呀。”
“呜……汪!”
“别激动,我可没什么山珍海味能招待你。”
小狗目送阿修走进厨房,尾巴渐渐垂下来,蜷在身侧,绿眼睛里快活的光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锐利的视线。
它踏着宛如鸿毛落地的步伐踱到阳台边,侧耳静听。六分仪街上蒸腾着各种声音交织而成的杂音,就和往常一样,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信号。
小狗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它正要踱回屋角,房间另一端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它“刷”地扭头。
阿修开门、说话的声音随之响起。大门离阳台有段距离,小狗灵敏的耳朵却听得一清二楚。
“抱歉……您是哪位?”阿修困惑地问。
回答他的是一把给人以爽朗之感的青年嗓音——“啊,修先生,冒昧上门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学馆《都市奇妙物语》的编辑,关于您投给我家的漫画稿件,有些意见希望能与您磋商。不知您方不方便让我进屋详谈?”
“○、○学馆吗?没错,我给贵社投过稿……”阿修听上去既惊喜又慌张,可语气中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疑惑。
这时,一阵穿堂风通过打开的屋门和窗户刮过屋子,带来一股公寓走廊的浊闷气息。
小狗的鼻尖微微耸动,眼神一霎剧变。它蓦地奔向房门。
与此同时,阿修对着自称编辑的青年,不解地说:“……可我投的不是《都市奇妙物语》,这本杂志不是专门刊载文字稿件吗?”
小狗窜过客厅,全身白毛因速度而紧贴身体。
青年为难地吐出一口气,“糟糕,一紧张就把自己写稿的杂志报出来了……”
小狗奔进玄关,门外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个人高高瘦瘦,身穿牛仔裤和色彩艳丽的短外套,明明在室内却戴着一顶毛线帽,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一点都不像漫画编辑,倒像个吊儿郎当的滑板族。现在,他正从口袋里抽出右手。
手腕一转,一把小刀突出手掌。
“抱歉啦,欺诈失败,只好……”
话音未落,一道白色闪电窜出房门,裹挟高速撞上他的额头。青年被撞得往后直倒,后脑勺“咣当”一声砸到对面人家的大门。
阿修惊得直叫:“小狗……”
断续的字句、惊诧的感慨,全部堵在喉间,再也发不出来。
微朦的光线透过楼道尽头的窗户洒入,小狗的皮毛辉射着淡淡的白光,一绺绺长毛随着它身体的膨大而飘上半空,像月光一样闪烁、流淌、消融,化作丝绢般的白色长发、质地细腻的雪白衣袍与光洁的皮肤。狐狸似的白色小狗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周身萦绕着不可思议气氛的雪发少年。
“白狐——这才是孤的名字,修先生。”
清冷嗓音理所当然似的自我介绍。
阿修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少年雪白的长发随着穿堂风而微微飘拂,发影中的碧绿双眸静澈如潭。他背对着阿修,淡淡地说:“但,孤不是狐狸,是‘守序善良’的看门狗。这段时间,我家老板承蒙你关照了。”
阿修整个目瞪口呆,听到“承蒙关照”几个字,他反射性地回复:“啊,不用客气……”
“那么现在,是报恩时间。”白狐眼也不眨,手指变魔术般一晃,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硬纸,翻转,正面朝下,质问被他彻底压制的毛线帽青年:“这张照片是你拍的吧?”
可能是撞到脑袋的原因,这位不速之客从刚才开始就一副呆若木鸡、痴痴傻傻的样子,视线在白狐脸上放空好久,才慢慢聚焦到照片上。
从拍摄角度和模糊的画质判断,照片恐怕是偷拍的,正是从阳台拍进屋子的阿修伏案工作的样子。
伪装成祝福卡送进方谢谢病房的,就是这张照片。
走道里的空气仿佛陷入了凝滞。不速之客久久凝视着照片。渐渐地,他脸上呆滞的表情消失了,一抹狡黠的微笑掠过唇边。
“原来如此。”他掀起眼皮,直视白狐,“方谢谢闯进搏击场,你则守在这边,对吧?怪不得谢必安见到的人里没有你,我还想你跑哪去了呢——走狗。”
他的眼神毫不畏缩,甚至显得成竹在胸,白狐不觉眯起了眼睛,“你是谁?”
“我嘛,就是一个热爱工作的自由撰稿人,经常给《都市奇妙物语》投稿……”
“你身上有鬼族的气味。”
“唔,像我写的那种题材,经常需要出入一些灵异场所……”
“你是夜刃。”
“这是什么,牛郎的别称吗?名字倒是挺帅……”
“嗤——”一声轻响截断了不速之客的发言。他被白狐捏着喉咙猛撞在门上,捏着他的手,食指前端突出长约十分的锐利爪尖,切断他的一绺头发,更在他气管上方的皮肤割出了血珠。
碧绿色的眸子冷若冰霜,眸底闪烁着异常的妖光。
“孤再问汝,汝为何人?”
白狐的气场震住了不速之客,他流利的应答终于卡壳。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正要说什么,身后的房门后突然传出一阵脚步声,其中混杂着方言爆出的骂骂咧咧。紧接着,门被“哗啦”拉开,一个满头发卷的中年妇女冲了出来。
她不由分说,冲着两人爆出一串怒吼:“吵吵吵吵吵个屁!撞个鬼的门!你们是鼓棒头啦?敲敲敲!敲个头!头壳有病啦?”
劈头盖脸狂挨一顿骂,白狐吓傻了,甚至忘了去擦脸上的唾沫星子。不速之客的表情也没比他好多少。
挨骂的两个人还在发傻,河东狮的枪口已经转到了阿修身上。
“侬认识这两个小瘪三是伐?给老娘拉回去好好教教,别好似疯狗还往马路上放!待会被人收拾了,侬倒要怪人不看主人的面!”
阿修步上另外两人的后尘完全吓傻,眼珠都转不动了,只有保命的本能还在操控他的喉咙发出一些声音:“你们……两个……要不要……进屋说话……”
白狐立即松开不速之客,后者也一秒不敢拖沓地爬起来。两个人在河东狮的监视下乖乖走进阿修的家,阿修则小心翼翼地带上门。走廊中传来“嘭”一声巨响,河东狮怒气冲冲地回家了。
三个大男人站在客厅中大眼瞪小眼——了三秒。
就在白狐和不速之客对上眼神的一瞬间,两个人同时朝对方扑过去,身影在半空交错而过。
白狐的利爪只差半分就要挖出对方的眼珠,不速之客的小刀差点割断白狐的喉咙。
两人先后坠地,几绺断发在半空飘散。杀气如旋风,席卷客厅。
阿修猛然察觉不妙。这里是他的家,一砖一瓦都是他花钱添置的,一草一石都是他的心爱之物。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历都无所谓,但万一他们在这里打起来……
“住手!”他赶紧大叫:“住手住手住手!有什么话请好好……”
话音未落,两个人蓦然旋身攻向对方,一眨眼就战在了一起。
这一秒,阿修差点就掉头寻找掩体了。可他脑袋都抱住了,却发现料想中打砸摔的巨响没有出现。
怀着几分畏惧、几分茫然,他缓缓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团蓝、白混杂的旋风。
两人各自使用长不过十五公分的兵器近距离搏斗,每一瞬都是身体要害与利刃的险然擦碰。然而,双方速度都快到了极点,进攻、防守又异常利落,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一眼望过去,虽然是刀光爪影,激烈至极,却连衣袂掀起的风都不会刮到半米之外。
“……”阿修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蓝、白旋风卷过客厅,不一阵便逼到了阳台附近。忽一个交锋,不速之客跃上阳台护栏,白狐迅速以尖爪横削他膝盖,不速之客随之后翻,险之又险地避开攻击,却也从楼上坠了下去,白狐毫不迟疑地追击跳落。顿时,六分仪街上炸响一串尖叫与鸣笛。
阿修一愣,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阳台,扒住栏杆往下看,正看到战局生变的一幕。
只听“嗤”“嗤”两声连响,两人倏地分开,各自落在街道一角,同时掉转身,相隔十米狠狠瞪视对方。
“汝这凡人,尚可一战。”白狐眼里妖光隐现。他不自觉地伸长舌头,慢慢舔掉爪尖沾上的血,恍然不觉自己眼角的伤口也在渗血。
“以走狗而论,你的格斗技也算不赖。”不速之客冷笑着扯掉毛线帽。帽子一边的毛球被削掉了,利落的割痕斜向下延伸,在他胸前切出三道既长又深的伤口。
两人虽各自挂彩,但胜负一望可知。
也许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不速之客不甘心地嘲讽白狐:“走狗,看你这**大发的样子,该不是坏掉了吧?”
白狐毫不在意,一根根舔舐染血的尖爪,慢条斯理地说:“孤本就是兽,偶尔发发人性罢了,汝为何颠倒黑白?”
不速之客噎了一下,想再讥刺几句。然而,夜幕之下,那双不似人类的碧瞳虽然妖芒闪烁,却不见丝毫邪气,他看得清清楚楚,硬要编排也说不出口,只好叹一口气,认输似的低下了头。
两人之间弥漫着不祥的气氛,目睹刚才那一幕的路上行人四散躲避,通常会营业至深夜的店家也纷纷拉下卷闸门避难。没一阵,热闹的街道竟空了大半,一盏盏路灯摇曳着微朦的光。
“现在轮到孤来发问。”白狐掀起眼睑,凝视不速之客,一字字问道:“汝为何人,缘何欲将谢谢引来此处?”
不速之客默然片刻,忽然嗤笑一声,“OK啦,既然你对我的来历这么感兴趣,我就稍稍透露一下吧。”他抬起头,脸上扬起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我叫周露。”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