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白狐所料,城市另一边,慎元一直眼巴巴地等他出现,简直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
因为,有一尊非常麻烦的煞神正跟在他身边。有多麻烦?反正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那家伙是个麻烦!
“啊呀呀,这样闲逛挺累的,我们要不找个地方坐坐吧?”煞神回头征询他的意见。
“好,都行……”慎元有气无力地回应。
“那么那么,我记得前面街角有家星巴克,不如去那里吧?我还挺想试试他家新出的西番莲星冰乐呢!”
“OK,随你……”
得到肯定答复,煞神很乐地在人行道中间跳来跳去,还哼歌,扛在肩上的白伞“滴溜溜”直转,整条街的视线都被吸引到了他身上。对这个结果,慎元毫不意外——要是打扮成那副模样逛街路人还无动于衷,他真要怀疑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所谓“那副模样”,其实用一个“白”字概括就行了。那家伙长得很高,超过两米,身上穿一件非常飘逸的古风白袍,头戴一顶足有半臂高的白色筒帽,手撑一顶缀满白色纸穗、令人联想到哭丧棒的讨厌纸伞,头发白,眉毛白,皮肤白,嘴唇白,连眼珠都是深浅不一的白!慎元甚至怀疑,他妈妈当年抱着他时是不是不太小心,害他摔进了一缸84消毒液。
用再通俗一点的语言形容——这家伙长得和传说中的白无常一模一样!
——而且,他还真的说自己叫“谢必安”……
想到这里,慎元情不自禁扶住额头,痛苦地呻吟一声。
——我到底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这么年轻就会撞见无常鬼……撞鬼就算了,我们安安静静去拜见阎王不好吗,为什么非得这么招摇过市不可!
路人好奇的视线害得慎元脸红到了脖子根。他尽量和无常鬼拉开距离,想装作不认识他,但屡试屡败,因为那家伙根本兴致高昂,三不五时就要转过来和慎元说话,还介绍沿途店家,好像他才是人类似的。如果可能,慎元早就和他拜拜再见了,可惜……
嗖——一道白影贴着他飞过。慎元只觉脖子一痛,用手摸摸,赫然发现脖子在流血!
割伤他的飞刃斜插在水泥路面上,迎风飘扬,分明就是一张白色纸条。
“你刚才想逃跑,对吧,对吧?”谢必安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肩膀后面探个头出来,白花花、笑眯眯的脸部大特写害得慎元差点摔倒。谢必安警告似的晃晃手中银色的短笛,劝诫:“不能逃,不能逃喔,你答应会听话的。”
——那是因为你拿着能割掉人脑袋的鬼纸威胁我,还抢走了白狐先生给我的犬笛啊!
虽然很想这么吐槽,慎元还是闭上嘴,乖乖点头。谢必安满意地站直,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插在水泥路上的白纸就冒出一团霜色鬼火,闪着“一见大吉”几个鬼画符燃尽了。路人发出阵阵惊叹,以为他们在变戏法,谢必安还真的挥着那把据说叫“活无常”的大白伞和大家微笑致意……烦死了,真想往他脸上踹一脚。
慎元第五百遍哀叹自己的衰运,垂头丧气地跟着谢必安往星巴克开进,心里无限怀念从前那些正常的逛街时光。
直到一小时前,一切还都运转在有序的轨道上。慎元成功地在方谢谢提过的派出所里调查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中途借助了周露的力量。那是个曾在医院主动向他搭讪的青年,从事着为杂志撰写都市传说类稿件的工作,气质有些飘渺,慎元对他决非完全信任。可他想来想去,也不知还有谁能在这件事上帮忙,只好豁出去一试,没想到周露爽快地提供了帮助,这倒让慎元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
可是,好事就到这里为止了。
走出派出所时,他回想着方谢谢匆忙挂掉的电话,一路忧心忡忡,甚至没发现一只白花花的无常鬼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临要进地铁站前,无常鬼忽然用手搭住他的肩膀,他一回头,差点把魂吓掉,接下去听到了些啥都不太记得了。大致听上去,无常鬼受什么人所托,要把慎元带到一个什么地方,但这事天亮前办完就行了,所以还有些时间逛街……都是什么鬼啊!慎元下定决心,等会一定要把事情问清楚。
可就算他再不在状况中,谢必安是一只实打实的鬼——这件事他还是看出来了。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一只鬼为什么会突然找上他,慎元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概念……
“啊呀啊呀,到了到了!”谢必安忽然快活地叫喊。慎元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绿、白相间的LOGO。
——还……真……来……了……
他呻吟一声,鼓足全身耻力,跟着谢必安走进星巴克,成功地在一秒之内吸引了全店人的眼光。有个老太太甚至把咖啡杯摔在了地上,店员却没注意到。
谢必安撑着大白伞走到柜台跟前,笑眯眯地对店员说:“请帮我拿两杯西番莲星冰乐……啊,你也喝这个没问题吧?”他回过头询问慎元的意见。
——别和我说话啊!
慎元不情愿地点点头。其他人的视线一秒转移到他身上,那种震惊又同情的眼神,翻译成文字大概是“你为何如此想不开,要和这种人交朋友”……是朋友就有鬼了!
接待谢必安的店员不知是被他的眼睛吓到,还是被那身怪异的装束惊到,几次三番点错零钱、撒掉冰块,还把浓缩薄荷酱当做糖浆压进了杯子,经谢必安礼貌的提醒才意识到错误。一番折腾后,谢必安端着两杯历尽艰辛的饮料坐到慎元对面,那顶高耸的筒帽好几次险些与吊灯相撞。
慎元扶着额头,准备说出一路上思考得出的结果:“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谢必安与他不约而同地开口。无常鬼一愣,白花花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想说‘我还没好好自我介绍呢’。但你难得开口,我还是先听听你的话吧~”
慎元也懒得推辞,直接说:“这么说来……你应该是,呃,那个叫‘笑君子’的人派来的,对吧?”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谢必安发出一串响彻咖啡厅的惊叫,又猛然压低声音,抱歉地望望邻桌。
——干嘛现在才在意其他人的感受啊!
槽多无口,慎元揉着脑门说:“那么,我就依据这个反应,推断答案为‘是’了。”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好镇静,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也许因为这里位处闹市,周围都是普通市民,也许因为最近接触了太多常识外事件,也许纯粹是因为桌对面的那只鬼居然还请他喝饮料,他竟没觉得有多害怕……比起害怕,恐怕无奈还更多。
谢必安深深地吸一口星冰乐,镇静些许后,感慨万千地说:“你真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啊。一般人见到鬼都会害怕,至少也感到震惊……”
“原来你都知道啊!”
“……但你完全都不害怕的……”
“这里是星巴克耶,胆小的读者特意躲进来看恐怖小说的星巴克耶!”
“……而且还猜出了我的来意,显得我像个为人跑腿的小厮一样。”
“你在意的是这部分吗!”
“唉,正如你一针见血指出的,我归根结底算是在给笑君子跑腿。”
尽管心里已有七成确定,可听谢必安亲口承认,慎元还是像被人敲了一闷棍,深受打击。他想起星日马说过,刻夜楼聚集着一帮行事不拘常理的怪人,从人到鬼没一个正常;星日马还说过,每个与他扯上关系的人都可能成为笑君子报复的对象。再想到笑君子对付星日马的手段,派出所记录显示的惊人真相,某一只也许正让方谢谢陷入苦战的食人混沌……
脊背上一点一点地冒出鸡皮疙瘩,几分钟前平静得甚至有点写意的心情消失了。这一刻,慎元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周围虽坐满了人,却没一个人能理解他的立场,没一个人能明白他正经历的危机,没一个人……能成为他的盾与剑。
甚至,当事态生变时,这些人可能在一瞬之间就成了牺牲品。
至于他自己,那个时候……能撑过一秒吗?明天早上的太阳,还能看到吗?也许谢必安一喝完这杯星冰乐就会翻脸,那时,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只能成为俎上鱼肉而已……
慎元越想越怕。他的情绪恐怕都写在了脸上,只听谢必安抚慰似的说:“笑君子是个讨厌鬼,这我们都知道。所以,这里有个好消息——我正逐渐对你产生一些个人的兴趣。”
“……啥?”
“我有点想听你的遗言。”
“这是个鬼的好消息!”
“啊呀啊呀,是好消息呢。你想你想,如果我带你去见笑君子,你绝对天亮之前就死了。但假如我决定听听你的遗言,一小时之内就会帮你找个有趣的死法——”
“那不是死得更快了吗!”
“我还没说到最好的部分呢——你的遗言将被载入我与范无救编写的《遗言大全》中,流芳百世。”
“这种书会流芳百世就怪了!”
“哦?你这样想吗?”谢必安的声音以一种微妙的方式改变了。
慎元心中一悸,鼓足勇气抬起眼皮。谢必安那对细长的眼睛犹如光溜面饼上割出的两道缝,缝隙下方,惨白的眼球渗着森森阴气。
——糟糕,这家伙好像生气了……
“人类,说穿了不过是依靠与同类的关系而界定自身意义的生物,和珊瑚虫没什么两样。只有在死亡的一刻——那一刻,他们知道自己要从‘珊瑚礁’上剥落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了‘自身’的存在。这一刻他说出的话,既是他作为珊瑚虫的最后一言,也是他作为新生人的最初一语。将这样的言语汇编起来,难道不是一项大有意义的工作吗?”
慎元缩在椅子里,瑟瑟发抖。谢必安脸上虽还挂着笑容,白花花的眼睛里却殊无笑意。
他用轻柔而险恶的声音说:“对你们这群珊瑚虫,我和范无救可是大有兴趣、大有兴趣啊……”
说着,他探出鲜红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上唇。舌尖很享受地从左边嘴角舔到右边嘴角,意犹未尽地伸出嘴外,沿着下唇的轮廓慢慢划过。接着,像起了玩心一般,舌头滑出双唇,游过空气,舌尖灵巧地探进杯盖中央的孔洞,轻轻舔舐着鲜奶油——
“咣当!”
椅子翻倒的巨响引来了全店人的视线。众目睽睽之下,慎元坐在地上,张口结舌,骨寒毛竖,身体抖得像筛糠。
“您没事吗?”一名店员匆匆跑来,灯光照着她关切的表情。可在这个因谢必安的筒帽遮住了灯而显得昏暗的角落,慎元被迫直视的,却是阴影中面带诡笑的惨白脸孔,还有那根悬垂在胸前,一晃、一晃的鲜红舌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终于炸响,给所有打算行动的人都施了个定身术。谢必安咧嘴一笑,“哗”地站起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前,一把抓住慎元的后领,拖住他往外走。慎元的身体在桌脚、凳脚上撞得“砰砰”响,谢必安视而不见,愉快地和店员道别,红彤彤的舌头还吊在外面。
哗啦。店门开了,谢必安把慎元拖下两级台阶,光明正大地走上街。哗啦,店门在他身后关闭,店内、店外一片尖叫。尖叫声沿着大街一路往南,拐进一条安静些的街道,接着是更僻静的小路……终于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