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元一开始还呼救、挣扎、叫喊……渐渐地,喉咙喊哑了,疼痛开始麻木,脑子越转越慢,只有喉咙被紧扼的窒息感始终如一。谢必安拽着他的后领,领子前面便勒住了脖子,布料紧紧压迫气管,害得他视线模糊,神志不清,只隐约感觉自己被拖进一个建筑工地,一幢建设中的大楼,拖上楼梯。
梯级一下、一下撞击他的腰,所过之处留下血红色的拖曳痕迹。谢必安一直在哼歌,步履轻快到几乎是在弹跳,这么一来慎元也被撞得更狠了。他眼神涣散,脑中浮荡着不成段落的念头。
——为什么我非得遭遇这种事不可?
——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非要被你们惹上的敌人……啊,我不能这么想……不能……
但是……
……明明,你们都答应会保护我的。
谢必安哼着歌,欢快的旋律在钢筋横斜、水泥裸露的建筑内回荡。远处的灯光透过尚未修葺完成的窗户透入楼道,晦暗的光影间,扛着哭丧棒的惨白身姿一蹦一跳、一蹦一跳,跳上最顶层,撞开通往天台的铁门,跳向天台边缘,嘴里快活地叫喊:“啊呀啊呀,太棒啦,棒极了棒极了,再没有比刚刚的你更棒的了!”
“那种呆若木鸡的表情,吓得胆汁都要流出来的眼神……最棒了!那一瞬间,你简直不像珊瑚虫了,竟像个快要死掉的‘人’一样!”
“那一瞬间,我就决定了,非得听听你的遗言不可。”
“来吧,让我听听你的觉悟之语吧!”
慎元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粗暴地拽过遍布砾石的地面。晕头转向的一个刹那,身体升空,失重感蹂躏着他的胃,一股巨大的恐慌涌进身体。眼珠向下一瞥,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他的身体悬在天台外侧,脚下是几十米的深渊,之所以还没坠楼摔死,是因为无常鬼正抓着他的手腕。那只手冷得像严冬室外的铁栏杆,令慎元浑身打颤,却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来吧,来吧,说出来吧。”无常鬼轻声劝诱,俯视慎元的面孔上覆着一层险恶的阴影,“我数五下,然后松手。是要流芳百世,还是默默无闻地变成一滩肉泥,就看你自己的咯~一。”他居然就这样毫不迟疑地数出了第一个数字。
慎元大骇,情不自禁地摆动身体,想爬上天台。谢必安将他拎远一些,笑眯眯地说:“二。”
恐惧像一只长满触手的怪物在慎元体内奔突,他拼命地朝天台栏杆伸手,挣扎之下,什么东西从他口袋滑出,划着令人目眩的弧线往楼底坠落。
谢必安饶有兴味地盯着坠楼的小物,眯起眼睛说:“嗯……那不是最近很流行的茶叶丸子嘛?”
——茶叶丸子?
慎元一愣神,随即反应了过来。
——啊,就是我送给谢谢他们的……
一念及此,脑中自然地闪过四人分别时的情景。那时候,低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浓云预示着险恶的前景,但大家心中却充满了斗志。
“我绝对会好好回来的,放心!”茶楼老板笑容满面。
“为我操心,你也太自不量力了。”老板娘皱皱眉,将茶叶丸子塞进最妥善的口袋。
“孤有孤必须履行的职责。”看门狗抛出帅气的发言,嘴上的油在反射亮光。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慎元心中涌起了某种感情。
大风吹得他的身体摇摇晃晃,谢必安用另一只手托腮杵住栏杆,若有所思,“随身带着茶叶……原来你是红茶派啊,怪不得提起星巴克无精打采的。早说嘛,我可是通吃派,逛茶馆也可以奉陪哟。三。”
数字又增加了一个,慎元的挣扎却慢慢止住了。
看着最近认识的伙伴时,涌起在心中的感情——既羡慕,又不甘,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用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为大家尽一份力。
毕竟,不管倚赖过多少人的力量,又指望着多少人的保护,留在这个世界,是他一个人的决定。
因此,必须学会一个人战斗。
看他半天不吭声,谢必安困扰地说:“哎呀哎呀,你还真是顽固呢,这么久都不吐一个字。你要是以为不说话我就不会松手,那就大错特错了。”他笑一笑,轻巧地吐出催命的字眼:“四。”
慎元一凛,浮想陡然中止,冷汗涔涔冒出。死神就在他脚下候着,这决不是什么玩笑。
想到这里,他险些又慌乱起来。但这回,他强迫自己镇静,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活命的办法。
——冷静冷静,论体力我绝对比不过这只鬼,但除了打赢他,应该还有其他办法让他住手。
——只有我能做到的……
心中似有亮光一明即灭。他隐约抓到了什么,立刻拼命思考,想将那份模糊的领悟变成言语。
然而。
“五。”轻柔的嗓音,掐灭了慎元最后的希望。
没等他回过神,甚至没给他大叫“等等”的时间,谢必安毫不留恋地松开手。顿时,慎元的身体像铅块一样往楼底沉去。
自由落体的感觉就像五脏六腑全部离开腹腔,扭成一团团漂浮在身体周围。恐惧、绝望和剧烈的不适感揉捏着慎元的心脏,也将他的思路逼到了极限。坠落之中,他猛然意识到了刚才心里闪现的亮光,马上强忍住狂风灌进气管的痛苦,大声吼叫:
“——你编的是盗版书你知道吗!”
声音乘着高楼风传上天台,谢必安微笑的面孔陡然一僵。
慎元忍着加速坠落的恐怖感,拼了命地祈祷。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千万不要无动于衷啊啊啊啊啊!
奇迹真的发生了。
一刹间,他几乎是感激涕零地看到,无常鬼纵身跃落楼顶,像一只奔窜的白兔,在高楼外墙几番借力、弹跳,每借一次力,速度便翻上一倍,到最后几乎化作一道模糊的闪电,裹挟飓风与音爆冲到慎元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肩膀,翻身——稳稳落地。
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心脏“咚咚”狂跳,胃里异常难受……好几分钟里,慎元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这种感觉也是活着的一部分,那“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那么,那么……”
没等他好受一点,迫不及待的话音就从身后传来,“死里逃生,恭喜恭喜。接下来,还请解释一下你刚才差一点就成为遗言的发言。”
慎元头晕脑胀地转过身,看到了一个不同的谢必安。
诚然,这家伙还是一身惨白,笑眯眯的表情也一如既往,可态度却变了。他的两只手一上一下交扣在身前,整个造型就和古装剧里满脸堆笑送客的店掌柜一样,看上去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慎元情不自禁后退两步,远离这个杀人凶手。
看他半天不说话,谢必安的眼睛险恶地眯紧了,“啊呀,啊呀,该不是你为了活命瞎喊了一句吧……”他缓缓伸出鲜红的舌尖。
“停!别伸出来!我这就解释!”慎元捂住眼睛大叫。不确定谢必安有没收回舌头,他很别扭地盯着旁边堆积如山的建筑废料,竭力用平稳的声调背诵:“‘具有独创性表达的口述作品是著作权的客体,口述者为作者,享有著作权。’——《著作权法》第二章第一节第九条第十一款。”
“……”谢必安的眼睛睁大了些。
慎元继续背诵:“‘编者使用他人受著作权保护的作品的全部或部分,须取得著作权人的同意,并给付稿费。未经告知或同意的使用构成侵权,侵权作品不能准予发行,发行中的侵权作品必须下架。’——《著作权法》第三章第三十一条。”
“…………”谢必安听得有点呆,舌头不知不觉又吊到了嘴巴外面。
慎元悄悄回头瞄他一眼,一看到那个吊死鬼造型赶紧又扭开脸,继续盯着建筑材料说:“鬼先生,根据这两条法律的规定,你将别人的遗言编进自己的书里,是要得到遗言作者或其遗属的同意的,否则你的书就不能出版。敢问一句,你有和遗言作者签署合约,并依法给付稿费吗?”
高楼的阴影落在谢必安脸上,总是笑眯眯的面孔垮了下来。他阴沉地承认:“……没有。”
慎元精神一振,正要趁胜追击,谢必安冷笑着说:“但,你所引述的不过是珊瑚虫的法律条文,我一只鬼并不受珊瑚虫的约束,爱用谁的遗言就用谁的遗言。”
慎元一惊,紧接着却又回过神,在心中发出了丝毫不输给谢必安的冷笑。
——啧,我的专攻方向虽不是法律,可好歹也被老师逼着背过三年法条,你以为凭这种程度的反击就能打败我吗?太天真了!
他沉下脸,严肃地说:“无常先生,据我所知,鬼族并没有如人类般组织严密的社会,自然也没有出版社、盘商、书店和网路书局,更没有像人类这样数量庞大的读者。你的书要想流芳百世,恐怕还得走人类的渠道来发行。”
“这……”谢必安张口结舌。一直以来,他只顾编书,至于书成之后要怎么推广,却是一次也没想过。一时间,他既想说“我才不会让珊瑚虫帮我出书”,又觉得慎元所言颇有道理,竟然无法反驳。
慎元逼迫自己正视谢必安的脸,一本正经地说:“根据《民法》的属地原则,书在哪国出版就要受哪国法律的约束。一旦读者发现你在侵犯死人的版权,你不是人类,法律也许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你的书绝对会被撤下架。到时候,你恐怕只能到梦里去流芳百世了。”
他说得义正辞严,谢必安一路听下来,不知不觉额头竟渗出了冷汗。他为人阴险任性,向来不把任何人、事放在眼里,唯一宝贝的就是和搭档范无救一起编的那套书。现在听着慎元的话,只觉字字惊心、句句有理,越听越怕。万一呕心沥血编出的《遗言大全》真的上市不到半个月就被下架销毁……一想到那幅场面,他的心都绞痛起来。
实在不想认输,可……谢必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
“……这样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呢?”他毅然抛弃自尊,腆着脸请教,两只手不知不觉又交扣在了身前。
听到这句话,慎元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了地。
还不到放松的时候。这么提醒着自己,他的嘴角仍不自觉地扯出了阴险的弧度。
——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回合了。
——面对你们这些没有知识的积累和传承,到哪里都靠单打独斗的可悲物种……
他带着冷静的微笑抬起头,直视谢必安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那么,就由我来做你的版权经纪人吧。”
……赌上“人部”的尊严,我决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