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灯光与屋角阴影之间，潜伏着一条无比怪异的生物。硬要描述的话，它就像一条削掉四肢和脑袋的娃娃鱼。
它的身体长而柔软，长约一米半，体表覆盖着苍白、黏滑的皮肤，躯体由粗渐细，对着方谢谢的这一端膨胀得最大，顶端的皮肤向内凹陷，看上去令人反胃。方谢谢关注着它的动向，眼也不敢眨，脚下缓慢横移，挡在暴鸢身前。
像是将他的动作理解为挑衅，怪物也做出了回应。它腹部紧贴地面，身体左右摆动，前端凹陷的皮肤缓缓扩张，中途还伴着让人难受的“咕噜”声。这副架势，活像有什么东西正竭力想将自己挤出怪物的身体。
渐渐地，那东西露出了端倪；又过一阵，已经能看出那东西圆溜溜、好似鸵鸟蛋……忽然，“噗滋”一响，那东西整个蹦出怪物体内，牵着一缕缕透明黏液，缓缓扬起。
第一眼，方谢谢只看到一张长满獠牙的大嘴。
紧接着，他又在大嘴上方辨认出了好似鼻子和眼睛的褶皱。那些褶皱尚未分化完全，恐怕还不具备看、嗅的功能，但已经足够让方谢谢判断出这颗刚钻出怪物身体的蛋状物是什么了。
脑袋。
而且，是酷似人类的脑袋。
长着条状身体与类人头颅的怪物与方谢谢对峙着，走廊透入的薄光横亘在他们中间。
方谢谢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紧紧抓住了暴鸢的手，她的手非常冷，还在发颤，他估计自己也好不了多少。确实，他曾对笑君子驻扎的地方肆意想象过一番，却没有哪怕半秒钟想到眼前这幅画面……
忽然，怪物的舌头微微蠕动，喉咙深处发出“嘶嘶”声响。
方谢谢大脑空白，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那声音竟不是意味不明的威吓，而是包含着明确的意义。
“……猎人……”
“……猎……人……猎人……猎……”
怪物就这样以单调、刻板、漏气似的声音，不断重复这个词汇，像是想将天敌的特征牢牢印刻在脑海中。
沉默许久的暴鸢忽然开口道：“这一只已经会说话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冷静。
她的发言终于让方谢谢寻回了一丝理智。他使劲摇晃脑袋，试着集中精神。这时，遥远的地方忽传来一声呼哨。
一听那声音，怪物立刻停止一切威胁的动作，调转方向，带着身侧的灼伤游向房门。它经过的地方，奄奄一息的伤者们惊叫着扭动干瘦的身体，竭尽所能想离它远些。怪物从那些人脚下安静地游过，摆动着蛇一样的躯体Z形前进。那副姿态，忽然触动了方谢谢的神经。
（那名女性宣称，袭击她的是一条“人蛇”……）
慎元的声音在他脑海中隆隆作响。一时间，他简直难以相信这个事实，直觉却已经确认，这就是正确答案。
视野由于突然上涌的悲愤而扭曲，藏在口袋深处的白玉观音仿佛在发烫。不知不觉间，他足底的赤榴鬼火越燃越旺，原本微弱的焰苗像被泼了一层助燃剂，转瞬间蹿至及膝高，熊熊赤焰照得房间内的惨相纤毫毕现，也逼得暴鸢连退三步。她不无担忧地抬起头，心脏立即漏跳了一拍。
方谢谢的脸被火光照成了可怕的赤红色。
从他脸颊狰狞的肌肉线条看，他恐怕快把牙齿咬烂了，两只红通通的眼睛眦得几欲滴血，喉咙深处传出低沉、可怖的骂声。
“混……账……”
他这幅样子暴鸢从没见过。她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人蛇游出房门，消失了。
一瞬间，照彻屋宇的光焰剧烈地变动，方谢谢拔腿就追，一眨眼便冲出了房间。暴鸢站在黑暗中，听着走廊上急速去远的足音，怔愣几秒后，陡然回神，立刻也追出去。
人蛇滑行得很快，对复杂的地下走廊又异常熟悉，好几次差点遁出方谢谢的视野。他竭尽全力，紧紧咬在人蛇身后，脑海中只有一句话不断不断不断地重播。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人蛇拐进一条走道，苍白、黏滑的身躯滑过剧烈晃动的光与影，“哧溜”钻进一条门缝，消失了。方谢谢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刚才那家伙的脑袋是不是配合门缝的高度压成了一张饼？
无暇细想这些小事，他紧跟着人蛇奔到门前，毫不迟疑地七百二十度旋转身体，一脚飞踹裹挟烈焰正中门扇中央！
门锁与三道合金门轴叫都没叫一声便完全崩断，整扇门直通通向内翻倒，伴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砸在地面，扬起一大片灰尘。
方谢谢喘着气，按捺住胸中焦躁，等待灰尘散开。没想到，尘土对面忽然传出了声音。
“阁下初次上门，此举实在称不上礼貌。在下可一直在此处恭候尊驾啊。”
尚算不上久违的，金属般冰凉、刻板的嗓音。
陡然听到这个声音，方谢谢的脸色立刻变了。
“笑君子！！”他冲着屋内怒吼，“跟说好的一样，我来踹你了！把大叔还给我！”
扬尘彼端，渐渐露出一道模糊的人形，长而柔软的绷带飘浮在他周围，犹如生物的触须。终于，尘土散落，方谢谢再一次对上了那双玻璃珠一般空洞、虚假的眼睛。
笑君子舒服地坐在一张红木扶手沙发里，身后略远处立着一盏落地灯。那原本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灯光透出半透明灯罩，在房间深处照出一个方圆数米的朦胧光圈。自方谢谢挟着烈焰之光踹门而入后，那朦胧的光圈便谦逊地退居为屋内对峙的两团亮光之一。
光圈并不亮，笑君子的面孔都显得模糊不清，以至于方谢谢过了几秒才发现，笑君子的脚下正盘绕着那条蛇一般的苍白怪物。它伏在沙发底下，脸颊不断耸动，像在进食，嘴里“咕噜咕噜”的含糊声音却又不似咀嚼。
注意到方谢谢的视线，笑君子用一条绷带朝沙发下一指，礼貌地说：“看来，阁下已经与庖牺见过面了。庖牺是在下亲手养大的混沌，正是阁下的天敌。在下理解您的力场，并不打算就它身上的伤痕责怪您。庖牺。”
响应着这声呼唤，人蛇爬过去，温驯地绕住主人的脚。
这一刻，整个晚上盘绕在方谢谢脑海中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瞬间的冲击力让他的表情愈加狰狞。他猛然抬起头，想质问笑君子，可他太激动了，有那么几秒钟连语言都组织不好，只能迸出激动又愤怒的字词：“这怪物……长着一颗人头！你居然真的……你……放任他去吃人吗！”
笑君子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你撞见我的那天早上，就是在指挥那只怪物袭击路人吗？搏击场的‘克拉肯’，就是我那天碰见的女人吗？！”
笑君子仍然保持沉默，可这时的沉默，与承认无异。
方谢谢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暴突，藏在口袋里的手因紧握白玉观音而一阵阵发疼。
不待他再说话，笑君子轻声说：“方老板，阁下身为猎人，对混沌应当有所了解，在下便问您一个问题吧。”
“是我要问你问题！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的引路者又到哪去了！”
仿佛根本没听到这句质问，笑君子以一贯的和缓节奏发问：“混沌上能吞天，下可噬地，但有一样东西它们饿死也不会去碰，阁下可知那是何物？”
方谢谢盛怒之中，哪有心思考虑这个，当下只是恶狠狠地瞪着笑君子。
笑君子也不介意，自问自答道：“阁下不晓得也无妨，在下说与你知便是。混沌绝对不吃的东西只有一样，那便是……鬼。”
他的嗓音低沉而缺乏起伏。方谢谢倒吸一口凉气，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下意识地在房间内移动视线，寻找星日马的踪迹，可昏暗光线中只显出家具影影绰绰的轮廓。不远处的一张长案上，并排着至少四台电话和不亚于这个数量的屏幕，看来笑君子确实打算将这座地下建筑改造为指挥部。
只不过，哪里都不见星日马的影子。
笑君子不知有没发现他在走神，就算发现了，应该也没在意，只听他继续用那种平稳过头的声音说：“与追逐秩序的人类相反，鬼之本质便是‘混乱’。在以秩序为食的混沌眼中，鬼是最不合胃口的食物。毋宁说，从一开始，鬼便不在混沌的食物列表中，正如阁下您无论如何也不会吞铁钉果腹一般。”
这一番话，若是换个人、换个时间来讲，方谢谢一定很感兴趣，但此时此刻他完全没心思探讨混沌理想中的晚餐菜单，只是逼近两步，质问笑君子：“大叔在哪？”
“混沌不喜食鬼，这项习性对在下实在很不方便。”笑君子十指交叉在腹前，平静地说。
一瞬间，方谢谢怒气上涌，二话不说便奔向笑君子，房间内的两团光亮急速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