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君子视若无睹，径自说：“可在下向来是不信邪的。当今世上，仍然有种人，叫奴隶。若是主人有令，就算是铁钉，奴隶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在下便想，若能将混沌练得与我的奴隶一般，则我令它噬鬼，它当然便会噬鬼。诚然，训练混沌没有先例、困难重重，但——”
赤榴鬼火的光焰突入灯光，赤色光焰照亮了笑君子的下巴。沙发下的庖牺“嘶”一声张开嘴巴，露出满口獠牙示威。
就在这一霎。
一根绷带倏地窜出笑君子耳后，从方谢谢动作的死角直袭他侧腹！生死一线之际，在天鹤路公园摔过几千跤的身体再次救了他。足下赤焰爆发，他正朝前飞奔的身体竟一下子弹上半空，后背紧擦着袭来的绷带，连续后翻两个跟斗，稳稳坠落在地！
笑君子的双眼重新笼罩在了阴影中。然而，那双无神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点。
“……‘腾雾’步法。”他准确地说出了方谢谢方才动作的名称。恐怕不仅是眼花，方谢谢发觉笑君子眼睛周围的皮肤微微扭动了一下。
察觉到敌人的动摇固然是件好事，方谢谢却无暇振奋。
五米开外，那条绷带笔直插进他半秒前伫立的地面，绷带前端的血色鬼火静静燃烧着，周围一圈的地板转瞬间便化成了齑粉。意识到其中的可怕之处，方谢谢不禁咬紧了牙关。
——那就是拥有戮魂之力的鬼火……
无视形体的保护，直接戮杀魂魄，就连没有生命的东西也能彻底毁灭。相对于可承受多次伤害的身体而言，人的三魂七魄往往非常脆弱、不堪一击，这一点方谢谢也很清楚。
——如果被那些绷带戳中，说不定直接就挂了。
——这混账的能力有点危险，可大叔却说，只有我对阵他才有半分胜算，还不是因为我很强……真的不是因为我很强吗？！
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可星日马说的话不在怀疑之列。
——不是就不是吧。
——总之……把半分胜算变成十分就对了！
心念既定，他大喝一声，跳起来换个方向重新奔向笑君子。后者却早已恢复了镇静，继续说起了被打断的话题：“诚然，驯养混沌不易，但在下几经尝试，总算找到了一个方法，阁下可知是什么？”
前所未有的强敌就在对面，方谢谢脑中却闪过了克拉肯的模样。忍不住，他咬牙切齿地低吼：“你这混蛋……根本不能算是猎人！连人都不是！”
笑君子颇意外地感慨一声，“听阁下此言，竟似已经知道了。啊，这也在情理之中。阁下亲眼见过了搏击场的擂主，又一口气闯至此处，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定然给出了许多提示。”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方谢谢接连两次逼至他周围，两次却都被他用迅雷般的绷带突袭挡了回去。途中，他始终舒服地坐在单人沙发里，手指都没抬一下，死寂的黑眼珠静静反射着远处跃动的光焰。
“正如阁下方才所言，让混沌听话的唯一办法便是——饲之以人。”
他的语气实在太坦然，方谢谢一个心神动摇，当头劈下的绷带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所幸伤口不深。他狼狈地翻滚着躲开袭击，气喘吁吁，惊怒交加。他担心暴鸢听到方才那句话会受刺激，不由很快地回了下头，半是意外半是欣慰地发现，暴鸢并不在附近。
光焰的变幻越来越激烈，迅疾出击的绷带不断在笑君子脸上投落条带状的阴影，他的嗓音却始终如一，低沉而冰凉。
“人的身体与思想皆为自然秩序的最高结晶，对混沌而言是无上的美味。然而，正如人类无法一出生便以山珍海味为食，混沌在成长至相当的程度之前，无法消化人体蕴含的精密秩序，更不会主动袭击人类，最多不过在被人侵入领地时奋起反击。阁下作为猎人，也曾消灭过写字楼内的混沌。那只混沌已拥有相当的力量，可离能够食人的程度还远得很。低级的混沌们，四处寻觅勉强合胃口的食物，以一切能入口的东西果腹，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尝到至高的珍馐——人类啊。”
他说这些时，语气竟掺进了一丝罕见的感情。只听他说：“阁下试想，若在下帮助混沌省去崎岖而漫长的中间步骤，直接用它们能够消化的‘特殊人’将它们喂养长大，状况会如何？”
特殊人？
方谢谢一时没有立刻反应到他在说什么，可紧接着，他想起了那个仿佛屠宰场的房间，想起了右腿被连根斩断的男人，想起了那人绝望的眼神，还有微弱的哀求。
（杀了我。）
（求求你，杀了我。）
“为了那种理由……”方谢谢目眦欲裂。大量燃着鬼火的绷带从四周涌来，他喘一口气，足下赤焰一瞬间朝不同的方向连闪三次，他划过一条闪电般的惊人轨迹、穿过绷带的夹击，一眨眼便将两人间的距离缩短了大半。
“果然，阁下看到那个房间了，说不定还看到了刚刚丢掉一条腿的人吧？”笑君子说得平淡，同一时刻却有一大簇绷带从天而降，裹挟血色烈焰击穿空气、毁灭地板，将方谢谢逼退。“诚然，正是在下斩了那人的腿，但斩腿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在下还可以扯出他的肠子、敲碎他的脊柱、碾平他的手指、逐个撬掉他的指甲，或者干脆派人上了他的女儿录像给他看……重点只有一个，便是消磨他身体中、头脑内的‘秩序’——直到刚出世的混沌也能消化。”
说着说着，笑君子竟慢慢站了起来，绷带的袭击愈发猛烈。数不清的绷带缠绕在血色鬼火之中，如同千万把长枪，从四面八方一刻不停地朝着方谢谢攒刺，态势异常凶猛，带着一丝癫狂，仿佛将十年来的隐忍、憎恨与怒火都发泄在了对方谢谢的攻击之中。后者被迫到处逃窜，身上早被划出了几百道伤口，整个人几乎沐浴在鲜血之中——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仍无法逼近笑君子半分。
渐渐地，方谢谢心中生出了一丝焦躁。
——没法靠近那家伙的话，就没办法进攻，只能躲躲闪闪，也太被动了！
——这样下去……不是连半分胜算都没有了吗？！
绷带轰击越来越凶猛，不知不觉间，缠绕在笑君子脸上的绷带层薄了许多，他的面孔逐分暴露。那张脸面颊凹陷，有种妖魔似的慑人英俊，脸部肌肉随着逐渐加快的语速而微微颤动。
“……在下饲养的混沌，自小就习惯了最高的美食，粗粝的食物再也无法入腹。它们完全仰赖在下的供给，纵然在下令它们生吞铁钉，它们也会照做。庖牺是它们中成长最快的一只，至今已按照在下的命令数次袭鬼。这样下去，在不久的将来，当在下令它一根根咬掉星日马的手指、一颗颗吞掉他的眼珠、一寸寸啃噬他的肠胃……它也决不会违抗我的命令！星日马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畸形的怪物，今天变一分，明天变一寸，身为鬼族的尊严在他的眼皮底下慢慢崩坏……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唯一悔恨的事，便是当初没有死在血荆棘里！哈、哈哈哈哈哈哈……做梦！我决不会容许他死得轻轻松松，血荆棘不过是个开始。我为他饲养的混沌，他一定要亲自尝尝那滋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恣意的大笑回荡在烈焰之中，无穷无尽的绷带像脱缰的野马，以笑君子为中心涌向四面八方，伴着毁灭性的利落响声，将方谢谢彻底淹没。与此同时，紧缠笑君子面孔的绷带终于完全散落——
露出其下的，是一张大笑的脸。
但，那并非自然的表情，而是人工制造的笑颜。两边嘴角遭利刃深深切开，切痕上挑，几乎咧至耳边，形成了小丑一般、夸张至极的笑容。
此刻，笑君子正敞开怀抱纵声大笑，自然的笑与人工的笑重叠在一处，虚虚实实，真假莫辨。抽搐的肌肉间，血红的刀疤逐分扭曲；扭曲的刀疤后，又传出漏风似的含混笑声。
“……十年，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这样笑过了……不，恐怕有二十年了。上次发笑，还是……啊，就是那一天。那天晚上，主人又来到了我的房间。他对我毫无戒备，我便趁他扯我裤子的时候，用预先藏好的水果刀将他开了膛。看到他的表情，我不禁大笑起来……啊啊，那真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畅快感受，我一时没忍住，便将那份畅快的心情刻在了脸上，永远、永远……直到现在，你都能看到，那时的我有多快乐。”
像是为了将那份愉悦充分展示出来，笑君子张开双臂，对着勉强从绷带轰击中捡回一条命、扶着膝盖喘息的方谢谢咧嘴欢笑。血红色的笑容像一道歪歪扭扭的弧，将英俊得异乎寻常的面孔割成两半。
那就是——笑君子的笑容。
那张笑脸在方谢谢的视线中模糊、摇晃。他浑身浴血，周围火焰熊熊，全身上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额头更是因高强度的冲刺与躲闪而渗出了汗水，可他的四肢百骸，却浸没在一阵阵的寒意中。
这一刻，他终于完全明白了慎元的话。
笑君子是个疯子。
这个人的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永久地崩坏了——就在鸦煞死亡的那一刻。
也或许，远在那之前很久、很久，崩坏便已结束，留在世上的，只是一个刻着笑脸、内部腐坏的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