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顺着方谢谢的指尖一滴滴坠落地面。经历了刚才那一阵攻防战,地板变得千疮百孔、脆弱不堪,血红色的火焰在孔洞、裂隙间静静燃烧,火焰周围只剩下一堆堆触目惊心的齑粉,那是地板的“尸骸”。
完全展开的绷带像千百条蓄势待发的蛇,或高或低地盘绕在笑君子周围,蛇阵间蹿动着一簇簇血红色的鬼火。
火光映照下,笑君子的笑脸显得更加可怖。他睨视着方谢谢,轻声说:“游戏便到此结束吧,方老板。失去了引路者,夜刃不过是个普通人。我便免了你的磨难,直接用‘嚎丧鬼火’将你的三魂七魄烧成……”
“少虚张声势了。”低哑嗓音干脆地打断他。笑君子的表情顿时一僵。
方谢谢晃悠悠地直起腰,血液顺着面颊往下淌。由于体力的消耗,他足下的赤榴鬼火已非常微弱,可他眼里的火焰并未熄灭。
不仅没有熄灭,甚至比从前更亮。
他死死盯着笑君子,逼问:“你的鬼火,烧不到我的魂魄,对吧?”
笑君子眼睛周围的肌肉再一次轻微抽动。
方谢谢毫不退缩地盯视他,进一步宣示:“你的戮魂之术对我无效,我已经发现了。这就是只有我才能打败你的理由!”
这件事他虽无法完全确定,但至少已有了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其实,打从一交战起,方谢谢便感到战场中弥漫着一丝违和。笑君子打得束手束脚,似乎没有尽全力,可从那越来越疯狂的绷带轰击中,方谢谢又丝毫感受不到敌人的相让之意。随着战局的展开,这股违和感逐渐得到了解释。
明明连地板都惨遭戮杀,他受的却全是皮肉伤,魂魄层面的创伤连一丝也感觉不到。
虽然不清楚是为什么,可方谢谢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笑君子从孤辰处习得的戮魂之术,竟对他没有半点效果。
他大声说出自己的结论。没想到,笑君子一怔之后,便“嗤嗤”低笑起来。
“终于发现了。在下原本还想,不知方老板要提防到什么时候……看来,星宿作为引路者也失职到了骇人的地步,竟没和阁下说明这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
隔着满屋蹿动的鬼火,笑君子操着恢复原状的诡异礼节,不卑不亢地承认:“诚如阁下所言,‘嚎丧鬼火’戮杀混沌实乃利器,却对如你我这般的猎人效用甚微。”
“什么?”方谢谢着实吃了一惊,转念间醒悟过来,眉心登时浮起了怒纹,“所以……你的能力打从一开始就只能用于狩猎混沌,可你却做出这些……这些事情!”愤怒涌上心头,他不假思索地斥道:“孤辰为什么会把力量借给你,你已经忘了吗?就算背叛她的用心,你也一点不在乎吗?!”
“……孤辰?”笑君子扭曲的表情微微一滞,像是初次想起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接着,他不屑地微笑起来,“阁下对孤辰又知道什么?她是在下的引路者,为在下献出力量便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听到这句话,阁下的正义感恐怕又开始燃烧了吧?可惜,这是她亲口所言,在下不过是如她所愿罢了。”
噼啪。方谢谢听到自己指关节在痛苦地呻吟。
“你又知道什么?如果真的如你所说……”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可怕。对星日马的担忧与对孤辰的同情水**融,催促着他的声音逐步扬高,“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你折磨大叔的时候,她为什么一眼都不肯往那边看?”
“你对我爆出杀意的时候,她为什么抢先一步把我打出窗户?”
“她看着我这个外人的时候,为什么哭成那副样子?”
“她对你失望透顶,你一点都没发现吗?!”
“连这都意识不到,你还好意思说是在‘如她所愿’!你……没错,不管在哪个意义上,你都根本没资格做猎人!我今晚——”
他睁着染血的眼睛,用尽全力吼出填塞胸腔的决意。
“——就把你踹出这个世界!”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天花板下,经久不息。笑君子挂着无法抹灭的笑容僵立原地,苍白的面孔上头一次浮出了货真价实的怒意,眼珠闪烁异光,冷冷望着方谢谢。
良久,他面无表情地开口了。
“阁下倒是提醒了在下一件事。曾有那么一瞬间,在下险些将您格杀当地——正是当您天真无邪地说出‘区区仇恨’四个字时。”他略一停顿,轻声说:“既然如此,即使只在万分之一的意义上也好,在下便让您亲自感受一番吧——十年来翻涌于在下胸中、未尝有一刻息止的恨意。”
一股寒意涌上脊背。方谢谢不知道笑君子打算做什么,一时大感紧张。
没想到,笑君子竟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他最挂怀的一件事:“阁下一直问星宿何在,其实他一直待在这个房间。从昨日凌晨到现在,四十多个小时,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甫一听到这话,方谢谢大惊失色,其他所有事都抛在了脑后,上前一步质问:“大叔在哪?”
笑君子没有说话,只是将视线移向房间深处。方谢谢立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望见了那台摆着电话与屏幕的长案。
他的注意力只在案上停留了一秒,便蓦地望向桌子底下。可惜,那里也没有藏人,只有一台高度恰能塞在桌底的保险箱丢在阴影一角,里面大概收藏着现金或机密文件。
方谢谢正要搜索别处,忽然浑身一个战栗。他察觉,当他凝望保险箱时,两道充满恶意的视线紧紧黏在他身上,透过那视线,他完全感受到了笑君子恶毒的期待。
一股恶寒顺着尾椎爬向脊背。
他艰难地移动视线,重新望向那台忽然之间显得小过了头的保险箱,前所未有的恐怖像肠衣一样裹住了他的双肩。他的嘴唇颤动了几次,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只要唤出那个名字,心中令人作呕的猜测就会变成现实。
——不可能……吧……
——那个地方,怎么看都……小过头了……
尽管这么想,小小的保险箱却如黑洞般牢牢吸引着他的视线。恐怖紧黏他的皮肤,堵住他的毛孔,他快不能呼吸了,仿佛自己正蜷成一团挤在那个狭窄、黑暗的空间内,连续几十小时,听不见,看不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渐渐地,肌肉开始腐坏,关节生出锈斑,骨骼簌簌化作粉末……
感同身受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的指尖微微发颤,足下的赤榴鬼火逐分暗淡,终于彻底熄灭。
一瞬间,笑君子大笑出声,“没错,我把星日马关在那里面了,不得已之下弄断了好几根骨头才勉强塞进去呢!他不是最爱自由吗,现在却待在连眼都眨不动的小箱子里,那种绝望你感受到了吗?好好好,放心好了,绝望不会延续很久的。当绝望消失后,仇恨就会‘呼啦’一下涌上来了。”他的面孔颤动着,咧至耳垂下方的疯狂笑容与眼里漆黑的混沌相映生辉。
“恨我吧,用尽全力地恨我,好好地感受你嘴里的‘区区仇恨’!给我好好地感觉一下,鸦煞死后的这十年我都是什么心情!”
含糊的悲鸣漏出方谢谢的牙缝,“…………□□□□你。”
笑君子大笑道:“大声一点,我听不到!”
“……我□□了你。”
“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给我大声喊出来,憎恨就是要用力宣泄啊!”
方谢谢猛然抬头,乱发飞扬,染血的面孔像修罗恶鬼般扭曲到了极点。从他身体深处爆出的吼叫,比起人类的声音,更像是负伤野兽的嘶吼——
“——我要宰了你!!!!!!!”
话音未落,他狂叫一声,拔腿奔向笑君子。后者笑得越发欢畅,一边点头咕哝“就是这样”,一边轻轻一打响指。
盘绕在他身周的绷带大半飘飞而起,在半空中缠绕扭结、拉伸变形,眨眼间便化作几十杆白幡。白幡一根接一根、快速而利落地插进地面,结出一个异乎寻常的阵法,将方谢谢彻底包围。室内没有风,白幡却不断地飘动,血色鬼火如毒雾般弥漫在幡与幡之间。
方谢谢置若罔闻,一个劲只管往前冲。眼看要冲出幡阵时,脚下忽被一绊,身体立即在惯性的带动下朝前扑倒。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红。
幡阵中的大地,不知何时已被戮杀殆尽。“咕噜噜……”嚎丧鬼火从每一杆白幡下涌出,涌向幡阵中央,像粘稠的液体般扭动、翻滚,表面折射着油腻似的光,还冒气泡……这幅样子,竟像大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座血池。
“……宰了你!”方谢谢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要爬起身,却立刻发现血池深处蕴藏着流沙似的黏腻吸附力,一旦四肢着地,再想抬起一根手指也是难于上青天。他几番挣扎无果,便想动用赤榴鬼火的力量,可他现在满心杀意,念的想的全是要宰了笑君子,再怎么拼命集中注意力,足底也蹿不起一丝火苗。
笑君子立在高处俯视着他的狼狈相,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是‘戮魂大阵’,你的葬身之地。”
“这种东西,我三秒钟就脱出给你看!”
“嗤……嚎丧鬼火葬送的灵魂何止万亿,戮魂大阵便是死灵怨念的聚集之地。一旦进了戮魂阵,即便我想放你出来,阵中的怨灵怕也不许。若你不是猎人,早就化作一滩血水了。”
“少胡说!”
然而,血池渐渐上涨,逐分没过方谢谢的膝盖、手肘……幡阵中愁云惨雾,阴风阵阵,不知是不是幻觉,方谢谢竟真的听见了某种空洞、渺远的哭号,活像有千万只怨灵正绕着他倾诉冤情。他咬紧牙关,竭力摒除一切外界信息,专注地试图将自己从血池中拔出,结果却是越陷越深。
——不行,决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血池没过他的胸口。
——谁要输给那种渣滓!
血红色的池面微微翻搅,池中探出一只只剥了皮似的人手。几只手掌攥住方谢谢的手腕、脚踝,既企图攀附着他重回人世,又像要将他拖进血池深处。方谢谢怒吼着,用力挣扎,甩脱一只手,更多的血手立即缠上来。不一阵,他全身上下都攀满了手掌和手臂,整个人被拖着沉进血池。
——我要宰了他。
嚎丧鬼火没过他的下巴,一点也不烫,反而有一种粘滑的凉意,像衣服里钻进了几千条蚯蚓。
——宰了他!
恨意在心头冲撞,竟催着他奇迹般拔出了一只手臂!他精神一振,正想一举脱出血池,大量血红色的手掌涌进视野,抓他、推他、扯他……一下子就将他连头带脸按进了血池。
咕噜,咕噜噜噜噜……
血池表面冒出一连串的气泡,一根绑头发的橡皮筋在池中缓缓沉浮。渐渐地,池面复归原状,连血池上空哭号的怨灵也因得到祭品而平静了下来。
笑君子俯视着这一切,眼睛周围的笑纹渐渐消失,刻印在脸上的大笑却丝毫不变。两相映衬,形成一幅诡谲之极的画面。
忽然,他呼唤一声:“孤辰。”
无风自动的白幡下浮出一道影子。血红色的交领襦裙堪堪垂地,一头乌发挽成双丫髻,握伞的手指白如春葱,艳丽的指甲仿若花汁染就。这是一名正当豆蔻年华的少女,可她的瞳孔,却呈现一片通透的苍白色。
笑君子没有看她,只是凝视着血池,片刻,突兀地问:“到底为什么,你要把力量借给我?”
孤辰的刘海微微一晃。
“嚎丧鬼火人人都想要,为什么是我?因为鸦煞?”
一掠而过的动摇神色消失了。孤辰撑伞立在阴影中,沉默着,一如平日。
“你不可能保有上一世代的记忆吧?”笑君子逼问。
“你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柔和的嗓音在黑暗中静静叙说。
笑君子一愣。他已经有很久没听过孤辰的声音了,一时竟没反应到说话的人正是她。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那话音仍在继续。
“上一世代的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我的魂魄中存在着唯一一桩不可磨灭的事实——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想陪伴在你身边。能像现在这样与你交谈,是我非常、非常期待的事情。”
她的音色像覆在薄胎瓷器上的月光一样温柔,这份温柔却让笑君子大感诧异。
就算她保有些许前世的记忆好了,他与上一世代的孤辰根本算不上要好。他还记得,那是只眼神阴沉、性格偏激的鬼,总像一片阴影一样罩在鸦煞周围。那只鬼由于嫉妒而向星日马发起挑战,最终死在烈马的铁蹄之下。这件事发生时,尚不满十六岁的笑君子甚至感到了一丝庆幸。
但,失去引路者后,鸦煞一蹶不振,身体状况每日俱下,精神也越来越不稳定。楼子里的人都在传,昔日的戮魂魔君已经彻底毁了,变成了一个成日胡言乱语的女疯子。
让鸦煞变成这样的人,就是星日马。
连这样的鸦煞也从他身边夺走的人,也是星日马。
那晚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时过午夜,他惦记鸦煞的病情,辗转反侧,索性爬起来悄悄前往鸦煞的房间。本想只要透过门缝看她一眼便好,只要看到她在安睡,他就能放心了。没想到,缓缓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血的**。
窗户敞开,明月当空,顺着地板蜿蜒的血溪反射着精细的月光。
鸦煞仰面倒在血泊中,蒙面黑纱下双眼圆瞪,原本挂在墙上的长刀深深没入她的身体,不差分毫,恰是一刀毙命的心脏位置。
刀柄还握在一个男人手里。
听到门响,男人倏地抬头。那一瞬,十七岁的笑君子对上了一双眼白赤红、瞳孔炽白的眸子。
正是星日马。
又是星日马。
鬼立在窗边,脚下横着鸦煞的尸体,脸颊上溅着鸦煞的血,手里握着杀死鸦煞的凶器,双眼正视着鸦煞亲自教养长大的少年,可他的表情竟不见一点慌张。他用一种毫不留情的审视目光凝望着少年脸上的刀疤,忽然间,眼里掠过一丝憎恶。
接着,他灵巧地翻身跃出窗户,消失了,留给少年的只有月光、刀、鲜血,以及鸦煞的尸体。
片晌之后,宅邸中响起了少年凄厉的尖叫。
那一刻涌向四肢百骸的绝望感,直到现在还时常在笑君子的身体中鼓荡,发出阵阵暴烈的回声。渐渐地,绝望中涌出毒汁,回声变作嘈杂的噪音,一切都变成了憎恨。
憎恨星日马。光是杀了他还远远不够,要让他受尽世间一切折磨,原本不存在的酷刑也可以专为他而发明。为了这个目标,笑君子可以做任何事,无论是多么繁琐、复杂、残酷的事,他都能够毫不迟疑地着手去做。因为他身体中奔涌的恨意一刻也无法停止。他一秒也无法停止憎恨。
一旦停下来,他就不得不去面对那件事了。
他早已失去了世间唯一温柔对待他的人。
“孤辰。”他再次呼唤。
红衣少女闻声扬脸,平时毫无表情的脸上漾着一丝微笑。
笑君子吩咐:“方老板似乎不是一个人来的。有只虫子从刚才就在外面到处乱闯,大概是在找星日马。你带庖牺去解决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稳定与冰凉。孤辰的笑容消失了。
她垂下眼睑,默然转身。庖牺似乎对离开主人颇为不满,却还是“嘶嘶”叫着跟了上去。
“至于你,方老板——”
笑君子再次望向血池,嘴角的刀疤弯成了残酷的弧度。一条条绷带随着他的逐步前行而飞上半空,扭成巨型钻头般的一大簇,一边掉转方向对住血池一边加速旋转,搅得周遭空气嗡嗡作响。
“——就由在下亲自解决。”
钻头陡然加速,裹挟巨大的轰鸣声,撞进血池中央!